马尼拉的雨季毫无规律可言,刚才还是烈日当空,转眼间乌云压顶,豆大的雨点毫无征兆地砸落下来。弘雄正骑着一辆陈旧的本田wave 100摩托车,这是仓库用来送货的,车身上满是划痕和泥点,发动机在潮湿的空气里发出沉闷的嘶吼。
他要去给附近一家小商店送一批紧急补货的文具。后座上捆着的纸箱不算太重,但雨水很快打湿了他的廉价雨衣,冰冷的雨水顺着领口往里钻,视线也因密集的雨点而变得模糊。他不得不放慢速度,在岷伦洛区狭窄而拥堵的街道上艰难穿行。
在一个十字路口,绿灯亮起,他跟着车流缓缓前行。突然,旁边一辆试图变道的丰田Vios,或许是没注意到他这辆不起眼的小摩托,车头猛地别了过来。弘雄心里一惊,下意识地猛捏刹车同时试图转向躲避。
“吱——嘎!”
刺耳的摩擦声响起。摩托车的侧边塑料护板还是与丰田车的右前保险杠发生了刮蹭。弘雄连人带车一个踉跄,好在速度不快,他单脚撑地,勉强没有摔倒,但摩托车歪斜着,后座的货箱也险些滑落。
他心里猛地一沉。完了。
那辆丰田Vios停了下来。车门打开,先是一双干净的白色板鞋踩在湿漉漉的路面上,随后,一个穿着简单牛仔裤和浅蓝色衬衫的年轻女孩撑伞下车。她看起来二十岁出头,扎着利落的马尾,肤色是健康的小麦色,五官清秀,带着明显的华人特征,眼神清澈而明亮。
她先是看了看自己车头保险杠上那道不算太深但很明显的刮痕,然后目光转向一旁有些狼狈的弘雄——他正费力地想把摩托车扶正,雨水顺着他湿透的头发流下,脸上混杂着雨水和焦急。
女孩眉头微蹙,但没有立刻发作。
弘雄稳住摩托车,内心充满了懊恼和紧张。这意外显然主要是对方变道不当造成的,但他一个没有合法驾照、骑着破摩托的“黑户”,在这种纠纷中处于绝对的弱势。他张了张嘴,用生硬的英语试图解释:“You… you change lane…(你…你变道…)”
就在这时,一名穿着警服的交通警察冒着雨走了过来,显然注意到了这起小事故。警察用他加禄语快速地问着什么,目光在弘雄和他那辆破摩托,以及女孩和她的车之间来回扫视,带着公事公办的审视。
弘雄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语言不通,身份尴尬,他感觉自己就像砧板上的鱼。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那个女孩转向警察,并没有指责弘雄,而是用流利且语速很快的西班牙语(在菲律宾,许多法律和官方用语保留西班牙语传统)开始解释起来。她的语气平和而清晰,一边说,一边用手比划着当时的情况。
弘雄完全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只能紧张地看着。他看到警察脸上的表情从严肃逐渐变得缓和,偶尔点点头。女孩又拿出自己的驾照等证件递给警察查看,态度从容不迫。
过了一会儿,警察转向弘雄,用带着口音的英语简单说道:“Next time, be more careful.(下次小心点。)”然后挥了挥手,示意他可以走了。
弘雄简直不敢相信就这么结束了。他愣在原地,直到女孩收起证件,走到他面前。
“你没事吧?”她开口,竟然是字正腔圆的普通话,带着一点柔软的、当地华裔特有的腔调。
“……没,没事。”弘雄回过神来,连忙用中文回答,声音还有些干涩。他看着眼前这个女孩,雨水沾湿了她额前的几缕碎发,但她整个人却像雨后初晴的阳光,带着一种温暖而干净的气质。“刚才……谢谢你。”
女孩微微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眼神友善:“没关系,我看也不是你一个人的责任。而且,看你的样子……”她目光扫过他湿透的旧运动装和那辆破摩托,“刚来菲律宾不久吧?遇到警察确实会比较麻烦。”
她的善解人意让弘雄有些窘迫,同时也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感激。在他习惯了冷眼、质疑和羞辱之后,这份来自陌生人的、不带任何目的的善意,显得如此珍贵。
“我……我叫弘雄。”他下意识地说出了自己的名字。
“我叫林安娜。”女孩落落大方地回应,“在马尼拉大学读传媒系。”她看了看还在下的雨,以及弘雄摩托车后座被打湿的纸箱,“你还有货要送吧?快去吧,别耽误了。以后骑车小心点。”
“好,好的。谢谢你,林小姐。”弘雄有些笨拙地道谢。
“叫我安娜就好。”她又笑了笑,转身回到自己车上,发动引擎,缓缓驶离了路口。
弘雄站在原地,看着那辆白色的丰田Vios汇入车流消失不见,心里有种奇异的感觉。刚才的惊慌和狼狈尚未完全散去,却被一种莫名的、微暖的情绪所取代。林安娜,她的名字,她的笑容,她流利的西班牙语和善意的解围,像一道微光,穿透了马尼拉阴冷的雨幕,短暂地照亮了他灰暗压抑的世界。
这是他抵达菲律宾后,第一次有人对他展露如此纯粹而不带偏见的善意。
他扶正摩托车,重新上路。雨水依旧冰冷,道路依旧拥堵,但胸腔里那颗因为接连打击而变得有些麻木的心脏,却似乎恢复了一点跳动的力度。
送货的过程很顺利,商店老板没有为难他。返回仓库的路上,雨渐渐小了。弘雄的脑海里,却不自觉地反复回放着刚才的那一幕。林安娜清晰的身影,与仓库的灰尘、老陈的冷脸、旅社的霉味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他意识到,在这个庞大、陌生时而残酷的城市里,除了生存的压力和冰冷的现实,似乎也存在着别的、更加明亮的东西。而这次意外的邂逅,像一颗投入死水中的石子,在他沉寂的心湖里,漾开了一圈细微却持久的涟漪。
回到仓库时,雨已经停了。陈永仁看到他湿透的样子和摩托车侧板的刮痕,只是冷冷地问了句:“货送到了?”得到肯定答复后,便不再多言,甚至连刮蹭的事都没问。
弘雄也没有解释。他将摩托车停好,默默地开始下午的整理工作。掌心旧茧上的新伤沾了雨水,隐隐作痛,但他的心情,却因为那场雨中的邂逅,莫名地平静了许多。
也许,命运在关上门的同时,真的会悄悄打开一扇窗。而林安娜的出现,或许就是那扇窗外,第一缕照进来的、真实的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