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接通的瞬间，听筒里传来三秒真空般的寂静，随后是一个清冽如泉的女声，带着空旷空间的轻微回响：“我是阮氏清玄。”
五个字，没有任何前缀，仿佛早已将他的来电编码在日程表特定格子里。弘雄指节无意识地收紧，腕表表盘在灯光下折射出冷光。
“阮女士，我是弘雄。”他声音平稳得像在陈述既定事实，“关于物流牌照和近期的一些误会，需要当面厘清。”
听筒里传来纸张翻动的细响，像是有人用指尖划过牛皮纸封面。“明天下午三点，我的茶室。”她停顿的节奏像精心设计的留白，“地址会发到你手机。”
通话终止的忙音响起时，弘雄才发觉掌心有潮湿的汗意。
次日午后，胡志明市第五郡的僻静巷弄里，弘雄独自站在一扇斑驳的木门前。门楣上刻着褪色的莲花纹样，墙头探出几枝翠竹，在热带阳光下投下破碎的影子。推门时，合页发出古老的呻吟，仿佛开启另一个时空。
院内景象令人恍神。鹅卵石小径蜿蜒穿过茂密竹林，竹叶过滤了喧嚣，只留下风过叶隙的沙沙声。青苔在石灯笼上蔓延，陶瓮里漂浮着睡莲，锦鲤在澄澈的水池中划出金红色弧线。空气里浮动着安息香与湿土混合的气息，远处隐约传来三弦琴的呜咽。
身着烟灰色奥黛的侍女像从古画中走出，无声地引他穿过三重庭院。每道门廊都挂着竹帘，光线被切割成细碎的金粉洒在青石板上。最终停在一间四面通透的茶室前，侍女躬身退入竹影，如同融化在绿意中。
茶室内，阮氏清玄正跪坐在沉香木茶台前。月白色奥黛勾勒出清瘦肩线，袖口绣着暗纹云朵，乌发用白玉簪松松绾起，几缕垂发衬得颈线愈发纤长。她正在冲泡凤凰单丛，素手执壶时腕间翡翠镯子滑落，露出内侧一道浅淡的疤痕——像是被什么利刃划过。
“弘先生。”她并未抬眼，专注地看着茶汤注入白瓷杯，“雨前的单丛，尝尝。”
弘雄在蒲团落座，注意到茶室四壁悬挂的水墨画都是孤舟蓑笠翁，博古架上的青瓷瓶里只插着一支枯莲蓬。这个空间像她的延伸：极致雅致下藏着锋利的留白。
当蜜兰香在舌尖绽放时，她终于抬眼看他。那双眼睛在竹影里呈现琥珀色，像浸在深潭里的琉璃。
“物流协会的审核流程确实复杂。”她用银签拨弄香炉里的灰烬，“很多外资企业都卡在文化适应这一关。”
弘雄转动茶杯，釉面映出窗外摇曳的竹影：“所以阮氏家族把文化适应具象成了跨区域物流牌照？”
她唇角微扬，像雪地上掠过的鹤影：“弘先生，在越南做生意就像泡茶——水温差一度，香气就散了。”
“那么阮女士是否愿意添把火？”他放下茶杯，瓷器相碰发出清响，“Lion mart可以接受合作，但需要明确的边界。”
阮氏清玄忽然用越语轻声念了句诗：“‘竹林深处客来稀’，弘先生知道下句吗？”见他沉默，她自问自答：“‘唯有清风知我意’——有些路，独行才能走到尽头。”
“可惜商业世界不是诗歌。”弘雄从公文包取出文件推过去，“我要的不是通行证，是共同修建新道路的资格。”
牛皮纸封面上的标题让阮氏清玄瞳孔微缩——《“新南方”智慧物流网络合资计划书》。她翻开内页，指尖在数据模型页停留良久。当看到股权分配方案时，茶筅从她指间滑落，在席面上滚出细碎声响。
“三七开？”她第一次露出堪称失态的表情，“你知不知道清河堂的物流网络覆盖整个湄公河三角洲？”
“我知道你们有十七个中转仓，但平均周转效率只有62%。”弘雄调出平板电脑里的三维模型，“我们的算法可以把效率提升到85%，加上自动化分拣系统，每单成本能降低30%——这是你们传统人情网络永远做不到的。”
竹影在他脸上晃动，像某种战旗的投影。阮氏清玄忽然起身走到窗边，奥黛下摆扫过青石板。她凝视着庭院里精心修剪的苔藓，许久才开口：“父亲说过，做生意就像种竹子——前四年只能长三厘米，但第五年每天能长三十厘米。”
“可惜市场不会给我们四年时间。”弘雄站到她身后，“tiktok Shop正在越南搭建自建物流，菜鸟网络下个月要开通中越跨境专线。”
一阵风过，竹叶如急雨般落下。阮氏清玄转身时，发间玉簪折射出冷光：“你要用我的土地，种你的竹子？”
“不，是培育新物种。”他指向计划书里的技术架构图，“你们提供土壤，我们带来基因改良——最后收获的竹林，将改变整个东南亚的物流基因。”
茶凉了，香烬了。阮氏清玄忽然用越语吩咐了什么，侍女送来两盏冰镇青柠汁。她仰头饮尽时，喉间翡翠项链起伏如波浪。
“三天。”她将青柠籽吐进陶碟，像做出某种裁决，“我要看到你们在菲律宾的完整运营数据，特别是打通土着部落渠道的案例。”
“明早十点前，加密链接会发到你的私人邮箱。”弘雄将柠檬汁一饮而尽，酸涩让他微微眯起眼睛，“顺便说，你父亲的那套竹子理论——第五年的爆发式增长，是因为前四年都在向下扎根。”
阮氏清玄第一次真正笑起来，眼角细纹像碎冰在春水里化开：“看来弘先生研究过植物学。”
“只是恰好知道，”他拿起那份改变游戏规则的计划书，“有些障碍，是为了检验根须够不够坚韧。”
当弘雄的身影消失在竹廊尽头，阮氏清玄从博古架暗格取出一本皮质笔记。在写满竞争对手分析的页面上，她添了新的批注：
「危险品：理想主义与实用主义的混合体
解毒剂：或许该考虑更新配方」
暮色透过竹帘，在她脸上投下交错的明暗。窗外池塘里，一尾锦鲤突然跃出水面，鳞片在夕照中闪过刀锋般的冷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