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那条简短到近乎冷漠的回复——“我没事,勿念。你专注越南。”——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了弘雄因担忧而紧绷的神经。他盯着那行字,反复看了许久,试图从中解读出哪怕一丝赌气、一丝委屈,或者任何属于过往亲密关系的痕迹。
但没有。
只有一种公事公办的平静,一种划清界限的疏离。
这种疏离,比任何争吵和质问都更让他感到无力。他宁愿她打来电话,哭着质问他与武明玉的吻,骂他在她最需要的时候缺席。至少那样,证明她还在乎,他们之间还有激烈的情感流动。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仿佛他只是一个需要被告知“无事发生”的、遥远的合作伙伴。
与此同时,武明玉那份炽热而惨烈的“牺牲”,如同灼热的烙印,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良知上。他无法回应,无法补偿,那份情债变成了一种无形的枷锁。
越南的业务虽已步入正轨,但与阮氏清玄合资的“新越通物流”在整合过程中,依然面临着来自阮氏家族内部保守派的顽固阻力和旧有利益集团的暗中使绊。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他必须时刻保持警惕,与阮氏清玄维持着那种微妙而高效的盟友关系。
内外的压力,情感的孤岛,让他身心俱疲。
就在这个节点,他接到了阮氏清玄的邀约。不是在那间象征着她绝对领域的竹林茶室,而是一家位于西贡河畔、极具格调的爵士乐酒吧。
弘雄抵达时,阮氏清玄已经坐在一个相对隐蔽的卡座里。她没有像往常一样穿着彰显身份的职业装或典雅奥黛,而是换了一身柔软的黑色丝质衬衫,长发松散地披在肩头,卸去了平日里那层冰冷的盔甲,在昏黄的灯光下,竟显出一种罕见的柔和与……脆弱。
桌上已经放着一瓶开启的红酒和两个杯子。
“弘总。”她抬眼看他,声音比平时低沉一些,带着一丝慵懒。
“阮女士。”弘雄在她对面坐下,有些意外于她的状态。
“今天不谈公事。”她拿起酒瓶,为他斟了半杯红酒,动作依旧优雅,但指尖似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累了,只是想找个人……喝一杯。”
弘雄没有拒绝。他此刻也需要酒精来麻痹一下纷乱的思绪。
爵士乐低沉舒缓,如同夜色中的河流。两人起初只是沉默地对饮,偶尔评论一下音乐,或者窗外西贡河上往来的游船灯光。几杯酒下肚,气氛不再那么紧绷。
“有时候,真的很羡慕你。”阮氏清玄忽然开口,目光迷离地望着杯中晃动的红色液体,“可以毫无顾忌地开拓,失败也好,成功也罢,都是你自己的。”
弘雄微微一怔,看向她。
她自嘲地笑了笑,仰头将杯中酒饮尽,白皙的脸颊泛起淡淡的红晕。
“清河堂……听起来风光无限,百年基业。”她的声音带着一丝苦涩,“可谁知道,这光环背后,是无数双眼睛盯着你,是无数条祖训规矩绑着你,是……永远无法摆脱的家族使命。每一步都不能行差踏错,每一个决定都要权衡各方利益。就连想真心实意地做点事情,都要先和自己人斗个你死我活。”
她的话语里,透露出弘雄从未见过的、属于继承人的沉重孤独与无奈。这一刻,她不再是那个算无遗策、冷静如冰的商界女王,只是一个被巨大责任和枷锁束缚的年轻女人。
“哈佛毕业那天,我站在查尔斯河边,曾经想过……如果不回来,会怎么样。”她的眼神有些飘忽,仿佛陷入了回忆,“也许,我会留在华尔街,做一个纯粹的投资人,或者去硅谷,加入某个创业公司……自由自在,只为自己和梦想负责。”
她又倒了一杯酒,却没有喝,只是晃动着。
“可是不行啊……”她轻轻叹息,那叹息声几乎被爵士乐淹没,“血脉里的东西,甩不掉的。就像这西贡河,看着平静,底下却是无数暗流,把你牢牢地钉在这片土地上。”
弘雄沉默地听着,心中触动。他看到了她强大表象下的裂痕,看到了那份与他相似的、被野心和责任驱使,却又渴望某种解脱的灵魂。
酒精和倾诉,拉近了彼此的距离。那种在指挥中心并肩作战时产生的智力共鸣,在此刻悄然变质,掺杂进了更多复杂难言的情感因素。
不知喝了多少,阮氏清玄的眼神彻底迷离起来,她站起身,似乎想去洗手间,脚步却一个踉跄。
弘雄下意识地起身扶住了她。
她柔软的身体靠在他怀里,带着酒意的温热和高级香水的冷香,混合成一种极具冲击力的气息。她没有立刻推开,反而像是找到了支撑,将额头轻轻抵在他的肩膀上,呼出的热气拂过他的颈侧。
“弘雄……”她喃喃低语,声音含混不清,带着醉后的柔软和依赖,“如果我们……如果能早点相遇……在一切都还没定型的时候……会不会……不一样……”
这句话,如同惊雷,在弘雄耳边炸响。
如果我们早点相遇……
这是一个假设,更是一种极其危险的试探。它剥开了所有商业博弈和家族对立的外衣,直指两人之间那早已存在、却始终被理智压抑的相互吸引。
弘雄的身体瞬间僵硬,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她身体的曲线和温度,能闻到她发丝间的清香。低头看去,她醉意朦胧的睡颜近在咫尺,长睫微颤,红唇润泽,卸下了所有伪装的她,美得惊心动魄,也脆弱得让人心生怜惜。
在指挥中心共度的深夜,智力交锋的默契,此刻化作了一种汹涌的、原始的冲动。酒精麻痹了理智的防线,情感的孤岛渴望温暖的依靠。安娜的疏离,武明玉的沉重,在此刻都变成了推动他坠落的砝码。
他的呼吸变得粗重,几乎能听到自己血液奔流的声音。只要再低一点头,就能攫取那近在咫尺的红唇,踏入一个完全不同、充满禁忌诱惑的领域。
他的手臂微微收紧,低下头,距离在一点点缩短……
就在他的唇即将触碰到她的瞬间,脑海中猛地闪过安娜系上护身符时那双温柔而担忧的眼睛,闪过她回复“你专注越南”时那冰冷的平静。
如同冰水浇头,他骤然清醒!
不!不能!
他猛地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克制住了那几乎失控的冲动。
他没有吻下去。
而是小心翼翼地,将她打横抱起。她很轻,在他怀里像一只慵懒的猫。
他抱着她,走出酒吧,吩咐等候的司机开车,送她回到她位于市中心的高级公寓。他从她包里找出钥匙,打开门,将她轻轻放在卧室柔软的大床上。
为她脱掉鞋子,拉过丝被,仔细地盖好。
做完这一切,他站在床边,看着她在睡梦中微微蹙眉的容颜,心中五味杂陈。有庆幸,有后怕,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
他最终没有离开,也没有僭越。
只是默默地退到客厅,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窗外,西贡的夜依旧喧嚣。
而他在寂静的客厅里,点燃了一支烟,任由理智与情感厮杀的余波,在胸腔内久久回荡,直至天色微明。
这一夜,他站在了悬崖边缘,最终,靠着一丝残存的、对远方那个身影的承诺与责任,勒住了失控的缰绳。
但悬崖下的风景,已经在他心中,投下了无法抹去的倒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