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平稳地降落在尼诺·阿基诺国际机场。熟悉的湿热空气包裹而来,却带着与西贡截然不同的、属于“家”的气息。弘雄没有通知任何人,如同他离开时一样,他再次选择了独自一人,拦下一辆出租车,报出那个刻在心底的地址——Lion mart集团总部。
他没有先回那个或许已经积了薄灰的公寓,内心深处有一种强烈的冲动,驱使着他想要立刻见到她,见到那个在他绝境中力挽狂澜,用行动定义了何为“信任”与“共治”的女人。他需要亲眼确认,那个在他记忆中温柔坚韧、却又在分离时冷静决绝的安娜,如今究竟是何模样。
出租车停在熟悉的大厦楼下。弘雄仰头望去,玻璃幕墙在热带阳光下反射着耀眼的光芒,这栋建筑仿佛比他从越南离开时更加挺拔,更具气势。他深吸一口气,压下胸腔里那混合着近乡情怯、愧疚、思念以及一种难以名状的期待的复杂情绪,迈步走入大堂。
前台小姐看到他,依旧是先前的惊讶,随即是更深的敬畏,刚要开口,再次被他一个微不可察的手势制止。他不需要排场,不需要通告,他只想作为一个纯粹的归人,去见证。
专属电梯无声地上升,数字不断跳动。每一层的攀升,都让他的心跳加快一分。电梯门打开的瞬间,顶楼办公区那种高效、专注甚至带着一丝紧绷的氛围,比他离开时有过之而无不及。每个人都在自己的岗位上忙碌着,电话、键盘、低声讨论,构成了一部高速运转的商业机器交响曲。没有人注意到他的悄然回归,他们的注意力,似乎都聚焦在走廊尽头那间最大的会议室。
会议室厚重的隔音门紧闭着,但门缝下方透出的光线,以及那种无形的、仿佛能吸纳所有杂音的专注力场,都昭示着里面正在举行一场极其重要的会议。
弘雄放轻脚步,如同潜行的猎豹,悄无声息地走到会议室门口。门没有关严,留着一条缝隙。他没有立刻推开,而是就那样静静地站在门外,透过那道缝隙,向内望去。
仅仅是一眼,他便如同被施了定身咒,僵立在原地,呼吸在那一刻几乎停滞。
会议室内,灯火通明。巨大的环形会议桌旁,坐满了Lion mart集团来自全球各地、核心业务板块的负责人,其中不少是陌生的外籍面孔,显然是在他离开这段时间,安娜为了全球化战略新招募的精英。每个人,无论年龄、国籍、资历,此刻都正襟危坐,目光聚焦在会议桌首端,那个站在巨大电子幻灯片前的身影上。
是林安娜。
她今天没有穿那些柔和的颜色,而是一身剪裁极尽利落的炭灰色西装套裙,面料挺括,线条冷峻,将她本就纤细却充满力量感的身形勾勒得如同出鞘的名剑。她的长发一丝不苟地在脑后挽成一个光滑的发髻,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优美的天鹅颈。脸上化了精致却毫不柔媚的妆容,眉峰锐利,眼神……
弘雄的目光,牢牢地锁在她的眼睛上。
那是一双他从未见过的眼睛。
依旧清澈,却不再是以往那种映照着对他依赖和温柔的清澈,而是一种如同高山湖泊般的深邃与平静,里面沉淀着智慧、决断、以及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当她扫视全场时,那目光如同精准的雷达,仿佛能穿透每个人的内心,洞悉一切犹豫与伪装。
她正用流利的、带着冷静力量的英语,阐述着屏幕上的内容。那是一个宏大的、极具前瞻性的——Lion mart集团未来五年全球化战略蓝图。
“……所以,我们认为,单纯的市场复制模式已经遇到瓶颈。未来的核心,在于构建一个基于本地化深度运营、全球供应链协同、以及数据智能驱动的‘Glocal’生态体系。”她的声音透过门缝清晰地传来,不高亢,却每一个音节都带着沉甸甸的分量,敲打在每个人的耳膜上,也敲打在弘雄的心上。
她切换幻灯片,屏幕上出现复杂的架构图和数据模型。
“东南亚将作为我们的根基市场和创新试验田,越南的成功经验证明了深度本土化结合技术优势的可行性。下一步,我们将以此为模板,进军印尼和泰国市场,但策略需要微调,尤其是针对印尼复杂的群岛地形和宗教文化……”
她侃侃而谈,从市场分析到资源配置,从技术架构到风险管控,逻辑之严密,视野之开阔,对细节把握之精准,让在座那些见多识广的全球高管们都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眼神里充满了专注,甚至是一丝不易察觉的钦佩。
弘雄靠在冰凉的门框上,一动不动地看着。
他看着她在提问环节,如何用缜密的思维和强大的数据支撑,轻松化解一位外籍高管关于资金投入风险的尖锐质疑;
看着她在听到一个关于菲律宾本土业务与新市场资源平衡的问题时,如何条分缕析,既肯定了本土市场的重要性,又清晰地阐述了全球化战略的必然性和协同效应;
看着她在做出一个关于关闭某个持续亏损的欧洲小型收购项目的决定时,那眼神中一闪而过的、如同外科医生般的冷静与果决,没有丝毫妇人之仁。
这……还是他记忆中的那个安娜吗?
那个会在深夜等他回家,为他留一盏灯,煮一碗热汤的安娜?
那个在他出征时,眼中含着担忧,为他系上护身符的安娜?
那个在台风中奔走,被称为“逆行光”,却也会在独自一人时疲惫蜷缩的安娜?
是,也不是。
那些特质依然存在,但已经被一种更强大、更耀眼的光芒所覆盖和升华。她不再是需要依附于他的藤蔓,她本身就是一棵扎根深厚、枝繁叶茂、足以撑起一片天空的参天大树!她不再是站在他身后的女人,而是与他并肩,甚至在某些领域已然走在他前面的……女王!
一种难以言喻的情感,如同海啸般冲击着弘雄的心脏。
是震撼。为他亲眼所见的、她如此迅猛而彻底的蜕变。
是欣慰。为他所爱的女人,能够绽放出如此璀璨夺目的光芒。
是骄傲。为这个与他灵魂共鸣、能力匹配的伴侣。
是愧疚。为自己曾经的动摇和缺席,让她不得不独自成长得如此迅速而……坚硬。
但更多的,是一种如同岩浆般滚烫、几乎要将他融化的爱意!
他爱她。从未像此刻这般清晰、这般深刻地意识到,他爱着这个完完整整的、强大的、智慧的、与他势均力敌的林安娜!不是需要他庇护的女孩,而是能与他共治帝国、共享荣耀也共担风雨的女王!
会议似乎接近了尾声。安娜做了一个简短的总结,声音沉稳有力,为这场持续了数小时的会议画上了句号。高管们纷纷起身,脸上带着深思和振奋,陆续离开会议室。
安娜没有立刻离开,她站在原处,微微垂眸,似乎在快速回顾着刚才的会议内容,或者思考着接下来的安排。
弘雄终于动了。
他轻轻推开了那扇虚掩的门,走了进去。
脚步声在空旷下来的会议室里显得格外清晰。
安娜若有所觉,抬起头,目光向他看来。
四目相对。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安娜的脸上,没有出现弘雄预想中的任何情绪——没有久别重逢的惊喜,没有压抑的委屈,没有刻意的疏离,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波动。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看着这个风尘仆仆、眼底带着复杂情绪、突然出现在她面前的男人。她的眼神,如同她刚才主持会议时一样,平静,深邃,带着一种洞察一切的了然。
她就那样看着他,看了大约三四秒钟。那目光,像是在确认他的归来,又像是在重新评估眼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男人。
然后,她微微侧头,对着旁边等待指示的助理轻声吩咐了一句,语气自然得仿佛弘雄的出现只是日程表上一个普通的安排。
助理点头离开,并贴心地带上了会议室的门。
偌大的空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人。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声的、却比任何言语都更具张力的对峙与审视。
新生的女王,与征战后归来的狮王。
他们的重逢,没有眼泪,没有拥抱,没有激动的言语。
只有这平静之下,汹涌着过往所有爱恨纠葛、信任裂痕、以及未来无限可能的……
对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