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揣着银钱与舆图,李胤离开了高邑,继续向南。官道蜿蜒,尘土依旧,但每向南一步,景致便悄然发生着变化。冀州平原的苍茫渐渐被起伏的丘陵取代,空气中也似乎多了几分湿润的气息。沿途所见的流民虽未绝迹,但比例似乎稍减,偶尔能看到田地里劳作的农人,虽面有菜色,总算尚存一丝生机。这让他意识到,帝国疆域辽阔,各地的凋敝程度并不相同,越靠近中原核心,或许维持着表面上的秩序。
连日赶路,风餐露宿。李胤白天观察沿途风土人情,晚上则就着篝火或客舍的油灯,仔细研究那张羊皮舆图。图上不仅标注了郡县城池、山川河流,还用细小的符号注明了主要的渡口、关隘,甚至有些旁注,如“某段路多林,需结伴”、“某处有驿亭可歇脚”,显然是商旅经验的结晶。他将通往颍川的路线牢牢记在心中,并开始构思具体的行动计划。
这一日,他终于抵达了黄河岸边。浊浪滔滔,奔流东去,河面宽阔,水势浩大,远非后世所能想象。渡口所在是一个不小的集镇,车马喧闹,人流如织,等待渡河的队伍排成了长龙。渡船是那种宽底平头的木船,由经验丰富的船夫操橹,一次能载数十人及少量货物。
等待渡河时,李胤留意到渡口设有税卡,几名税吏模样的胥卒正懒洋洋地收取渡资,眼睛却像鹰隼般扫视着过往行人,尤其是那些携带行李较多的商旅。轮到李胤时,他主动缴纳了规定的钱数,税吏瞥了他一眼,见他衣着普通,行囊简单,只牵着一匹瘦马,便挥挥手放行了。
踏上摇晃的渡船,随着船桨划破浑浊的河水,李胤望着北岸渐渐远去,心中涌起一种奇特的感受。黄河,这条中华民族的母亲河,此时更像是一条分隔不同世界的界线。北岸是战乱将起的河北,南岸则是文风鼎盛的中原。他的冒险,真正开始了。
渡过黄河,进入兖州地界,再转而向西,便是豫州。越靠近颍川郡,李胤能明显感受到一种不同的氛围。道路似乎修缮得更好些,沿途的村落也显得齐整许多,虽然同样能感受到底层百姓的艰辛,但那种弥漫在冀州上空的绝望和躁动感有所减弱。更重要的是,他开始遇到更多的士人打扮的行者,或乘车,或骑马,或步行,彼此相遇时,有时会拱手致意,交谈几句,内容多涉及经学典籍或朝野逸闻。
“听闻许子将月旦评又将开,此次不知谁能入其法眼?”
“哼,许劭之辈,不过以品藻人物沽名钓誉,其所评未必公允。”
“慎言!许公之名,海内共仰。不过近日颍阴荀氏文会,倒是真才云集,或可见到几位俊杰……”
只言片语传入耳中,李胤心中了然。颍川,作为汉末的文化中心之一,名士荟萃,清议成风。这里的人们关心的,似乎更多是学问、声名和朝堂动向,与河北那边迫在眉睫的生存危机形成了鲜明对比。但这种表面的繁华与宁静之下,真的就没有暗流涌动吗?李胤不敢肯定。黄巾之乱的烽火,最终可是波及了全国的。
他按照计划,没有直接去颍川郡的治所阳翟县,而是选择了先到颍川北部的重要城池——颍阴县。据他所知,颍阴荀氏是当地乃至全国顶尖的士族,名臣荀淑之后,荀彧、荀谌等皆出于此。若能在此地找到机会,接触到荀氏门下,或许能更快地融入颍川的士人圈子。
进入颍阴县城,果然气象不凡。城墙高耸,街道宽阔,市面繁华,店铺林立,出售的多是书籍、文具、乐器等风雅之物,连行人的衣着谈吐也似乎文雅几分。空气中仿佛都飘荡着墨香与弦歌之音。
李胤找了家看起来干净实惠的客舍住下,名字颇雅,叫“听松居”。安顿好马匹行李后,他并未急于外出,而是向客舍的伙计打听消息。
“小哥,初来宝地,听闻颍阴文风鼎盛,不知近日可有什么文会雅集?”李胤态度谦和地询问道,顺手递过去几枚五铢钱。
伙计接过钱,脸上笑容更盛,压低声音道:“客官您可问对人了!咱们颍阴别的不多,就是文会多。大的嘛,自然是荀府上的聚会,不过那等场合,非名士硕儒难以受邀。小的嘛,城西‘流觞阁’时常有些年轻士子聚会,吟诗作赋,谈论时政,门槛不高,客官若有兴趣,或可一去。还有就是,县学那边偶尔也有讲经活动,对外开放的。”
李胤心中记下,又问道:“多谢小哥。再请问,可曾听闻一位名叫郭嘉郭奉孝的士子?年纪应与我相仿。”
伙计歪着头想了想,摇摇头:“郭嘉?没甚印象。颍川名士众多,姓郭的也有几家,但出名的好像没有叫郭嘉的。客官找的人,或许名声不显,或许并非本地大族出身。”
李胤点点头,并不意外。此时的郭嘉,恐怕还只是个名声不显的年轻士子,甚至可能因其不羁的言行而被主流士人圈子排斥。他谢过伙计,决定先去伙计提到的“流觞阁”碰碰运气。
流觞阁是一家临水而建的酒肆,环境清幽。李胤到时,已是午后,阁内果然有不少身着儒服的年轻士子,三五成群,或饮酒,或辩论,气氛热烈。他找了个不起眼的角落坐下,点了一壶酒,几样小菜,静静倾听。
士子们谈论的内容五花八门,有争论今文经学与古文经学优劣的,有品评当今朝中三公九卿能力的,也有对郡县吏治发牢骚的。李胤仔细听着,试图从中捕捉有用的信息,并观察哪些人可能是值得接触的对象。
他注意到,大部分士子的言论虽然激昂,但多流于空谈,引经据典却缺乏对现实深刻的洞察。直到一个略显清瘦、言辞尖锐的年轻人开口批评当前察举制度的弊病,指出其已被门阀大族垄断,寒门子弟难有出头之日时,才引起李胤的注意。这人的观点,倒是颇有几分见地。
正当李胤犹豫是否要上前搭话时,邻桌几个士子的议论声飘了过来:
“听说没有?阳翟那边有个姓郭的,叫什么郭嘉的,前几日又在酒肆狂言,说什么‘乱世将至,清谈无益,当思良策以安天下’,结果被几位老先生斥为狂妄无行,赶了出去!”
“哼,沽名钓誉之徒罢了。年纪轻轻,口出狂言,能有什么良策?”
“不过此人似乎与阳翟辛评、辛毗兄弟有些来往,倒也不能小觑……”
李胤心中一动!郭嘉!果然在阳翟,而且其特立独行的风格已经引起了一些关注,虽然是负面的。阳翟辛氏,也是颍川大族,这倒是一个潜在的突破口。
看来,颍阴只是初步了解情况的中转站,他的最终目的地,还是颍川郡的郡治——阳翟。那里,才是郭嘉活动的主要区域,也是颍川名士真正的核心舞台。
他慢慢饮尽杯中酒,心中已有了下一步的明确计划。在颍阴稍作休整,熟悉一下环境后,便动身前往阳翟。这一次,他要更主动一些。或许,可以从那个同样对时政有尖锐看法的年轻士子开始?或者,想办法打听到更多关于郭嘉和辛氏兄弟的消息。
颍川的水,比他想象的更深,也更浑。但他这条从北方游来的“潜龙”,已经做好了搅动一番风云的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