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真定城,仿佛一尊在寒风中沉默的巨兽,皑皑白雪覆盖了城郭,却掩不住校场上冲天而起的肃杀之气。兵戈交击、马蹄踏雪、士卒操练的呼喝声终日不绝,将冬日的慵懒撕得粉碎。然而,在这片热火朝天的备战图景之下,一股更加冰冷、更加凶险的暗流,正悄然迫近。
军师府内,炭火烧得正旺,却依旧驱不散弥漫在每个人眉宇间的凝重。李胤端坐主位,身形挺拔如松。其下,关羽丹凤眼半阖,不怒自威;张飞环眼圆睁,跃跃欲试;赵云面如冠玉,沉稳内敛;张辽英气逼人,锋芒暗藏;张合则带着一身尚未散尽的寒气,立于厅中。田丰与沮授二人,一左一右,站在那幅巨大的冀州舆图前,仿佛两位即将布阵演兵的军师。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刚刚带回绝密消息的张合身上。
“主公,诸位先生,情况有变!”张合的声音带着长途奔波的沙哑,更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惊悸,“我遣入钜鹿的顶尖细作,拼死传回消息。太平道大贤良师张角,并非仅仅召集渠帅密会那般简单。旬日之前,他已在钜鹿城外秘密设下‘甲子神坛’,亲自主持了一场规模空前的祭天仪式!参与者,除三十六方核心渠帅外,尚有诸多此前从未露面的神秘人物,观其服饰、车驾、气度,绝非寻常江湖草莽或地方豪强,其中……恐有来自洛阳的影子!”
“洛阳?”田丰瞳孔骤然收缩,一步跨至地图前,手指重重地点在帝都所在,“太平道的触角,竟已伸得如此之远?若朝中真有人与之暗通款曲,里应外合,则京师防务,形同虚设!儁乂,可能确认是哪些人?”
张合面色难看地摇头:“细作虽已尽力,然彼等护卫极其森严,无法近前辨识。只远远望见有数乘车盖,规制隐超常例,绝非寻常二千石所能僭越。但另一消息,更为确凿,也更令人心惊——”他顿了顿,深吸一口气,继续道,“祭天之后,张角当众颁布‘甲子最终令’,再次确认,于来年,也就是甲子年,三月初五,正式祭天起兵!并且,他们不再满足于制作黄巾标识,更在昼夜不停地赶制一种东西……”
“何物?”李胤沉声问道,声音不高,却似金铁交鸣,瞬间压下了厅内细微的骚动。
“檄文!”张合从怀中取出一块被汗水与雪水浸透的绢布,小心翼翼地在案几上铺开,上面是用炭灰混合鲜血,匆匆摹下的几行扭曲字迹,“‘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此十六字谶言,正被数以万计的抄录人手,日夜不停地书写于特制帛书之上,只待起事之日,便如蝗群过境,传檄天下!此外,他们已拟定详尽的进攻方略,首要目标,并非我等原先预料的各州郡治所,而是……冀、荆、豫、兖等州的大小坞堡、官私粮仓,以及……如我真定这般,已显露出抵抗意志与能力的边地重镇!”
“什么?!”张飞环眼瞬间瞪如铜铃,蒲扇大的手掌猛地一拍案几,震得杯盏乱跳,“直娘贼!这群装神弄鬼的妖人,竟敢把主意打到俺真定头上!大哥,让俺老张带兵,先去捅了那钜鹿的神坛,擒了那张角老儿来!”
关羽丹凤眼豁然睁开,寒光如冰泉泻地:“断粮秣,毁根基,再以泰山压顶之势,拔除硬钉。张角此人,所图非小,亦知兵法要害。他这是要乱中取胜,一击毙命。”
赵云剑眉紧锁,沉声道:“目标明确指向真定,足以证明我等此前种种举措,已令张角如芒在背,视我等为心腹大患。此战,已非寻常剿匪,而是生死存亡之争。”
厅内陷入一片死寂。敌人不仅明确了举事日期,整合了各方势力,更是将最锋利的獠牙,直接对准了真定的咽喉。那潜在的朝中内应,更是如同悬在头顶的阴云,预示着这场风暴将远超最初的想象。
李胤缓缓起身,步履沉稳地走到巨幅地图前,目光如鹰隼般扫过真定周边错综复杂的山川地势,最终牢牢锁定在代表钜鹿的那个点上,仿佛要穿透地图,直视那场正在酝酿的惊天阴谋。“压力,亦是动力。张角视我真定为眼中钉、肉中刺,恰恰证明我等之路,走对了!”他倏然转身,目光如炬,扫过在场每一位核心班底的脸庞,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绝,“诸位,决战的时刻,已被敌人推到我们面前!我们要做的,绝非仅仅是固守待毙,而是要……主动出击,搅乱其部署,挫其锋芒于未亮之前!”
“主公之意是?”沮授眼中精光一闪,上前半步。
“他张角能传檄天下,蛊惑人心,我等为何不能先发制人,占据大义名分?”李胤的手指重重敲击在真定的位置上,“元皓先生!”
“丰在!”田丰精神一振,昂首应道。
“即刻由你执笔,草拟一篇讨逆檄文!不必言明其三月举事之具体日期,但要历数太平道妖言惑众、聚众作乱、私铸兵甲、窥探州郡、祸乱民生之罪!以常山国真定郡官署之名义,快马分发冀北各郡县,提请乃至警告各地官吏、豪强、宗帅,加强戒备,整武备,储粮秣,共御此即将席卷而来之妖邪洪流!此文,务求迅疾,文辞务求犀利,情理务求并茂,要在那‘苍天已死’的妖言传播开来之前,先一步将‘讨逆护国’的大义旗帜,牢牢插在冀北大地之上!”
“丰,领命!”田丰眼中闪过锐利的光芒,此计若成,虽不能阻止黄巾起事,却可在一定程度上打破其突然性,争取更多观望势力的倾向,甚至可能促使部分临近郡县提前采取防御措施。
“公与先生!”李胤目光转向沮授。
“授在。”沮授拱手。
“你精于战略谋算,即刻依据张角此最新动向与可能之部署,详细推演其进攻我真定之主要路线、预估兵力,以及……最关键者,”李胤语气一顿,声音压低,却带着更强的穿透力,“我军能否在其甲子年三月正式举事之前,精心策划并发动数次精准、迅猛的突击,拔除其在常山国境内,尤其是真定周边的重要据点,特别是那些囤积粮草军械、秘密训练徒众的巢穴!”
沮授闻言,面色沉静如古井,但眼中已是波澜骤起。他快步走到地图前,手指沿着几条隐秘的山路、河谷快速划过:“主公此议,可谓行险棋!风险极大,一旦失手,或过早暴露我军实力与意图,恐招致张角不顾一切的疯狂报复。然,若能成功,其利亦巨!可斩其深入我腹地的爪牙,夺其辛苦囤积之资储,大幅迟滞其初期攻势,更可提振我军士气,震慑宵小!此事关乎重大,授需与儁乂将军详加参详,务必获取太平道在常山国内所有可疑据点的最新分布、守备详情,方能制定出万全之策。”
“好!儁乂,你麾下斥候,务必全力配合公与先生,所需人手、资源,一律优先供给!”李胤果断下令,随即目光扫过麾下众将,“诸位将军!”
“末将在!”关羽、张飞、赵云、张辽、张合齐声应诺,声震屋瓦。
“练兵之事务必再加紧,再从严!我们要面对的,绝非乌合之众,而是被妖言蛊惑、不畏生死的狂信徒组成的滚滚人潮!我要的是一支能扛住冲击、并能反过来将敌人碾碎的钢铁之师!”
“大哥放心!”张飞声如洪雷,“俺老张就是不吃不睡,也要把这群儿郎操练得个个如猛虎下山!”
关羽抚髯颔首,凤眼含威:“军纪、阵型,羽已初步整饬完毕。接下来,将着重演练固守、反突袭、以及如何在乱军中保持阵型、有效杀伤之战术。”
赵云沉稳接口:“云愿再立军令状,一月之内,必使十二戍堡联防体系如同铁索连舟,烽火传讯,须臾可达真定,绝无疏漏!”
张辽亦抱拳,英气勃发:“主公,辽所训八百轻骑,已可初步成阵。若行突击拔点之事,辽与麾下儿郎,愿为先锋尖刀!”
李胤看着眼前这群气势如虹、堪称当世顶尖的文武班底,胸中豪气翻涌,但眼神却愈发冷静清明。“甚好!然兵者,诡道也。正奇相合,方能制胜。我另有一策,需一位胆大心细、智勇兼备、且能独当一面之将执行。”
众人目光瞬间聚焦,厅内落针可闻。
“文远将军。”
“末将在!”张辽踏前一步,甲叶轻响。
“你曾为雁门郡尉,久在边关,熟悉边事,与并州,尤其是太原、雁门、上党等地军中将校,可有旧谊?”
张辽略一思索,肯定答道:“确有数人,不仅同袍作战,更有私交,可托付信任。”
“好!”李胤目光锐利如剑,“着你即刻挑选三五名最精干机敏的亲随,携我亲笔书信与元皓先生所拟讨逆檄文之副本,秘密北上,潜入并州!”
“你的任务有二:其一,设法联络旧识,以真定郡官署及你个人名义,示警太平道之乱将起,详陈其危害。若有可能,尽力说动他们在乱起之时,能出兵牵制太平道可能向并州方向的流窜,或北上之路;至少,也要让他们提高警惕,莫要轻易为太平道所乘,或被其蛊惑。其二,你需亲自带队,沿途仔细勘察地形,特别是井陉、壶关等连通冀并两州之战略要隘,山川险阻、道路情况、水源补给,皆需详记。为我军未来可能之战略转移、联合作战,或不得已时之退路,预先探明道路,做到心中有图!”
李胤凝视着张辽,语气沉凝:“文远,此行事关我军战略纵深与未来进退,且深入敌情未明之域,危险重重,你……”
“主公勿忧!”张辽慨然应诺,声如金石交击,掷地有声,“辽,蒙主公信重,委以如此重任,纵前方是龙潭虎穴,万丈深渊,亦必为主公探明前路,不辱使命!”
大计已定,真定这台庞大的战争机器,瞬间以更高的效率、更猛烈的势头运转起来。田丰闭门谢客,埋首案牍,不过一日,一篇引经据典、文采斐然却又字字如刀、鞭辟入里的讨逆檄文便已挥毫而就。旋即,数十份抄本被交由精选的快马信使,如同离弦之箭,射向冀北各郡县的官署与主要豪强坞堡。这道抢先一步亮出的剑锋,虽未直接揭破“甲子”之秘,却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巨石,在官场与地方势力中激起了巨大的波澜与猜疑,确实在一定程度上,扰动了张角苦心经营的舆论场,使得那“苍天已死”的妖言,在部分地区传播时,遇到了无形的阻力。
另一边,沮授与张合几乎是不眠不休,根据斥候不断冒险送回的最新情报,在地图上添加、修正着一个个代表太平道据点的标记,分析其兵力多寡、存储虚实、地形优劣,草拟着一个又一个大胆而精密的突击方案,权衡着利弊与时机。校场上,张飞的吼声更加震耳,他甚至开始模拟太平道惯用的人海波浪战术,让士卒们结紧密阵型,反复承受数倍“乡勇”(由辅兵扮演)的亡命冲击,锤炼其韧性与协同。关羽则加强了夜间紧急集合、应对突发警讯、以及巷战环境的演练。赵云的身影更加频繁地穿梭于各个戍堡之间,检查女墙、箭垛,测试烽火信号,优化兵力配置与支援路线。
而张辽,则已如同一支无声的利箭,带着李胤的殷切重托与真定集团的未来期望,悄无声息地没入了并州方向的茫茫山峦与雪原之中。
时间在极度紧张的备战中飞逝,转眼已是年关。真定城内,在官府的刻意引导与管控下,虽然少了往岁的喧闹与喜庆,集市依旧开放,百姓生活如常,但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压抑感,却如同无形的薄冰,覆盖在每个人的心头。家家户户或多或少都储备了粮米,青壮大多被编入乡勇,参与操练,一种同舟共济、保卫家园的氛围在悄然凝聚。
腊月二十八,夜。一场不期而至的暴雪再次笼罩了真定,鹅毛般的雪片漫天飞舞,将天地染成一片混沌的银白。军师府内,炭火盆烧得通红,李胤却毫无睡意,正与沮授对弈。黑白棋子错落于棋盘,看似平静,落子间却隐见金戈铁马之气。两人都心知,这或许是风暴降临前,最后一段能够静心手谈的时光了。
“报——!”一声凄厉急促、仿佛撕裂风雪帷幕的呼喊,由远及近,骤然打破了夜的死寂!一名斥候,浑身覆满冰雪,脸色青紫,几乎是连滚爬地闯入厅内,扑倒在地,声音因极度的恐惧与疲惫而剧烈颤抖:
“主…主公!军师!钜鹿…钜鹿十万火急!太平道…太平道其势已成,动在顷刻!动在顷刻啊!”
“噗!”李胤手中捻着的一枚黑子,轻轻落在棋盘边缘。他面色不变,唯有眼神骤然锐利如鹰隼,紧紧盯住那名斥候:“说清楚!何等情状?”
那斥候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带着哭腔禀报:“细作…是我们在钜鹿埋得最深的那颗钉子,拼着身份暴露,用信鸽与快马接连传回消息…张角…张角已下达最终动员的‘血羽令’!所有‘甲子’信物、黄巾、檄文,正由他最亲信的弟子率领死士,分头火速送往各方渠帅!钜鹿、广宗、下曲阳等地,太平道徒昼夜聚集,打造兵刃的火光映红半边天,磨刀霍霍之声不绝于野!各地大小渠帅已领取法旨,返回本阵…只待…只待甲子年三月初五,便要…便要祭告黄天,正式起兵!如今…如今距甲子年三月,已不足六十日!大战将至!大战将至啊!”
消息,并非张角提前举事,但这最终确认的、如同死刑判决书般确凿无疑的警报,其带来的冲击与紧迫感,比之前任何一次情报都更加强烈,更加真实!张角的战争巨兽,已经完成了最后的准备,獠牙尽露,弓弦已满,只待那个注定要天翻地覆的“甲子”日到来!
沮授手中拈着的白子,“啪”地一声轻响,掉落在棋盘上,滚了几滚,停在一个尴尬的位置。他缓缓抬起头,望向李胤,平日里智珠在握的从容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面对历史洪流时的深沉与凝重,他深吸一口带着寒意的空气,一字一顿道:“主公,箭已离弦,再无回头。甲子年三月,乾坤倒转,就在眼前。我等……已置身于这洪流漩涡之中心,退无可退!”
历史的车轮,正沿着“甲子”这宿命般的轨迹,发出沉闷而恐怖的轰鸣,无可逆转地,碾压而来!留给真定,留给李胤和他的班底,留给这片土地上所有人的时间,只剩下最后这短短的两个月。
李胤缓缓地,将手中那枚原本要落下的棋子,稳稳地按在了棋盘的天元之位。他站起身,身姿依旧挺拔如松,脸上没有任何惊慌,只有一种历经千锤百炼后沉淀下来的坚定与冷静。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整个军师府,带着一种定鼎乾坤的力量,瞬间驱散了因这最终确认而带来的最后一丝彷徨与不确定:
“传我将令!真定全军,自即刻起,进入最终临战状态!”
“所有烽火台、戍堡、城防工事,再查一遍,不容半分疏漏!”
“所有粮草、军械、箭矢、医药,再清点一次,务必充足到位!”
“通告郡县各级官吏,全体将士,乃至真定每一个百姓……”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闻讯赶来的关羽、张飞、赵云、张合等将,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战鼓擂响:
“甲子年三月,天下兴亡,社稷安危,系于我真定之肩,系于我等每一个人的抉择与奋战!唯有死战,方能求生!唯有破贼,方可存续!”
沉浑、急促,仿佛带着血与火气息的战鼓声,再一次,也是最为猛烈的一次,轰然响彻真定城的夜空,那声浪穿透狂风暴雪,震动着每一扇窗棂,也震动着每一个人的心弦。无数的火把在城头、营地点燃,如同黑暗中的星辰,映照着一张张或坚毅、或狂热、或决绝的面孔。李胤倾尽心血打造的核心班底,这艘在乱世波涛中已然成型的巨舰,终于拉满了每一面风帆,调整了最后的航向,义无反顾地,朝着那场注定将吞噬一切、亦将重塑一切的——
甲子风暴,破浪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