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平二年的正月,冀北大地依旧笼罩在凛冬的余威之下,积雪未融,呵气成霜。然而,在真定城及其周边的各大军营、工坊与田野间,一股躁动而炽热的气息早已冲破严寒,预示着这个春天注定不会平静。
镇北将军府,书房。
炭盆烧得正旺,驱散了屋内的寒意。李胤并未穿着厚重的裘服,仅是一身玄色常服,正俯身于一张巨大的案几之上。案几铺开的,并非寻常的疆域图,而是一张张绘有精密结构的图纸——改良后的曲辕犁、用于深井汲水的翻车、以及标注着水渠走向与梯田层级的水利规划图。
沮授与田丰静立一旁,看着这位年轻主公用朱笔在图纸上细致批注,眼中皆有惊异与赞赏。
“主公之思,常在于微末,却功在千秋。”沮授轻叹,“此等农具、水利若成,冀北根基将稳如磐石,纵有灾年,亦足可自保。”
李胤直起身,揉了揉有些发涩的眼角,笑道:“公与、元皓过誉了。乱世之中,兵马钱粮,重中之重。我等既得天时、据地利、聚人和,便需将这‘地利’二字发挥到极致。去岁屯田初行,仓廪渐实,今岁当更进一步。春耕在即,这些物事需尽快督造,分发各郡,尤其新附之地,当派精干吏员指导,务必使新田制与新技术落地生根。”
“诺!”田丰肃然应道,“丰已遴选吏员,不日便可分赴各地。只是……”他略一迟疑,“如此大兴土木,广蓄粮草,虽以‘保境安民’为名,恐仍难逃有心人之眼,如那袁本初之流,必再生猜忌。”
“猜忌便猜忌吧。”李胤目光投向窗外灰蒙的天空,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我辈行事,但求无愧于心,利于民,强于军。若因他人猜忌便畏首畏尾,何以成事?袁本初在渤海,难道就偃旗息鼓了么?他动作越快,越显其志不小,我等更需争分夺秒。况且……”
他顿了顿,嘴角泛起一丝冷意:“朝廷如今,可还有余力来猜忌我等这‘边陲’之将?”
话音未落,书房门被轻轻叩响。程昱手持一份密封的帛书,步履匆匆而入,脸色凝重:“主公,雒阳急报!”
李胤接过帛书,迅速展开,沮授、田丰也围拢过来。帛书上的字迹是影卫特有的密写方式,内容简短,却字字千钧:
「帝疾沉疴,旬日不朝。中常侍张让、赵忠等密议于禁中,欲立皇子协。大将军何进府邸车马络绎,多召外镇武将入京咨议。西园军动向诡秘,蹇硕与何进似有嫌隙。雒阳暗流汹涌,山雨欲来。」
书房内陷入短暂的沉寂,只有炭火偶尔发出的噼啪声。
“终于……要开始了。”李胤轻轻放下帛书,眼中没有意外,只有一种洞悉历史的了然与面对风暴的冷静。“大厦将倾,非一木可支。中枢崩坏至此,非人力所能挽回。”
沮授深吸一口气,沉声道:“灵帝若崩,嫡长子辩有大将军何进支持,而皇子协深得董太后与宦官青睐。两虎相争,必有一伤,甚至……两败俱伤。无论结局如何,中枢权威必将荡然无存。届时,便是群雄并起之时。”
“雒阳一乱,波及天下。主公,我冀北当早定应对之策。”田丰接口,语气急促,“首要便是军备!新军制虽立,然操练磨合、兵甲补充,仍需时日。春耕亦不可废,此乃根基。”
“元皓所言极是。”李胤点头,目光再次扫过案上的农具图纸,随即决然道:“但局势瞬息万变,计划需当调整。仲德,传令下去:其一,各营操练强度再加三成,着重实战对抗与紧急集结。其二,工匠营暂停部分民用器物打造,全力生产军械、铠甲,尤其是神机营所需之攻城器械与连弩箭矢。其三,加大采购战马的力度,渠道、价格,可酌情放宽。”
“遵命!”程昱领命,迅速记录。就在他准备转身时,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补充道:“主公,提及战马,今日清晨,有两位中山郡的商人持拜帖求见,自称苏双、张世平,言是慕将军威名,特来投效,并献上良马百匹、镔铁千斤为礼。此刻正在驿馆等候召见。”
“苏双?张世平?”李胤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与兴趣。这二人他自然知晓,乃是北地有名的马商,历史上曾资助刘备,可谓眼光独到。如今他李胤坐拥冀北,声威日隆,这些精明的商人自然能看出其中蕴含的“投资”价值。他们此时来投,正是他势力提升、人才汇聚的明证。
“来得正好。”李胤嘴角微扬,“我正忧战马来源。此二人久在北地行商,熟悉塞外马市,人脉广阔。若能真心归附,于我军而言,如虎添翼。公与,元皓,随我一同见见这两位‘雪中送炭’的义商。”
片刻后,在镇北将军府的偏厅,李胤会见了苏双与张世平。二人皆是商贾打扮,风尘仆仆,但眼神精明,举止得体,见到李胤即刻大礼参拜,态度恭谨。
“草民苏双(张世平),拜见镇北将军!久闻将军仁德布于冀北,威名震于河北,剿灭黄巾,保境安民。我等虽为商贾,亦深感将军大德,愿倾尽家资,投效麾下,以供将军驱策,望将军不弃!”苏双作为代表,言辞恳切。
李胤亲自上前扶起二人,温言道:“二位先生请起。胤虽微有功绩,亦赖将士用命,百姓归心。二位乃北地俊杰,行商四方,见识广博。今日远来,并以厚礼相赠,胤感激不尽。如今世道渐乱,商路艰难,二位能弃商从戎,投身报国,此乃义举,胤岂有不容之理?”
沮授与田丰在一旁观察,见二人言辞不俗,所献礼物更是当前军务所急,心中也已认可了几分。
张世平连忙道:“将军谬赞。实不相瞒,我等行商塞外,多见胡人桀骜,边将无能,致使百姓流离。直至将军崛起于冀北,整肃吏治,训练精兵,方觉华夏有柱石。故特来相投,非为名利,实欲附将军骥尾,略尽绵力,以求安定一方。”
“好!”李胤赞道,“二位既有此心,胤必不负所托。目前我军正缺战马,以充实骑兵。不知二位可能在此事上相助?”
苏双立刻拱手:“此正我等所长!我等常年往来幽并,与乌桓、鲜卑各部皆有交道,熟知优质马场与采购渠道。愿为将军专司战马采买之事,必以最低之价,购最优之马!”
“如此甚好!”李胤大喜,“即日起,便委任二位为镇北将军府掾属,专责军马采购、牧场管理等一应事宜,可直接向程司马禀报。所需资金,可向田长史支取。望二位尽心竭力,助我成就强军!”
苏双、张世平闻言,激动不已。他们本是商人,虽有钱财却地位不高,如今得授官身,委以重任,顿感受宠若惊,连忙再拜:“多谢主公信任!双(平)必竭尽所能,万死不辞!”
妥善安置了苏张二人后,李胤心情更为振奋。人才的不断来投,是基业稳固的最好证明。
……
数日后,真定城西,青龙营校场。
尽管春寒料峭,校场上却是一片火热的景象。按照新军制编练的青龙营万名将士,正在关羽的指挥下进行大规模的合成演练。
步兵方阵如山岳般稳步推进,枪戟如林,在冬日稀薄的阳光下闪烁着寒光。两翼,由张辽协助训练的骑兵时而聚合冲锋,时而分散游击,马蹄踏碎残雪,卷起漫天泥泞雪沫。阵后,弓弩手分成数排,轮番仰射,破空之声不绝于耳,箭矢如飞蝗般落入预设的“敌阵”区域。工兵们则在方阵的掩护下,熟练地利用地形和携带的材料,快速构筑起简易的防御工事和拒马。
关羽矗立在指挥高台上,丹凤眼微眯,扫视着整个战场,不时下达指令。身旁的令旗兵迅速挥动旗帜,鼓手敲出节奏变幻的鼓点。整个大军随着号令不断变换阵型,虽万人之众,却如臂使指。
李胤在沮授、程昱以及新近投效的鲜于辅、田豫等人陪同下,亲临观演。看着场中令行禁止、配合日渐默契的大军,众人脸上皆露出欣慰之色。
“云长治军,严整而有法度,真大将之才也。”鲜于辅由衷赞叹,他在幽州见惯了公孙瓒白马义从的迅疾剽悍,却少有见到如此注重各兵种协同、攻守兼备的整肃之师。
田豫目光锐利,补充道:“观其步兵结阵之稳,弓弩覆盖之广,骑兵掠阵之疾,更兼工兵辅助之巧,单独一营拉出去,确足以应对绝大多数战况。主公创立此制,实乃开古今军制之先河。”
程昱抚须道:“然也。昔日诸侯之兵,多倚仗一部之精锐,如董卓之西凉铁骑,公孙瓒之白马义从。虽锐不可当,然若遇克制,或陷入僵局,则全盘被动。主公之制,在于‘全’,无明显短板,正合‘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之理。”
就在这时,一骑快马自远处疾驰而来,径直冲到观演台下。骑士翻身下马,将一份插着羽毛的急报呈上,正是影卫信使。
程昱接过,验看火漆后,转呈李胤。
李胤展开一看,眉头微蹙,随即恢复平静,将帛书递给身旁的沮授。沮授快速浏览,脸色亦是微微一变。
“何事?”程昱低声问。
“幽州消息。”沮授沉声道,“刘幽州(刘虞)遣使往雒阳,上表陈述安抚乌桓、鲜卑之功,并请拨钱粮以赈济幽州边民。然使者半途被劫,疑似公孙瓒部下所为。同时,公孙瓒麾下白马义从频繁调动,沿易水巡弋,其部将严纲已前出至范阳,距我河间郡仅一水之隔。”
鲜于辅闻言怒道:“公孙伯圭安敢如此!劫掠州牧信使,形同叛逆!其陈兵边境,莫非是想南下掠我冀北?”
田豫冷静分析:“公孙瓒新破乌桓,气势正盛,然幽州贫瘠,钱粮多仰赖刘幽州筹措。其劫使者,一为打压刘幽州声望,二或为截留钱粮。如今陈兵边境,南下掠我恐非其首选,更可能是向刘幽州施压,索要更多军资。然,狼子野心,不可不防。”
李胤目光依旧看着校场上操练的军队,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子龙已在河间,朱雀营枕戈待旦。传令给他,加强戒备,多派斥候,但无我将令,不得擅起边衅。同时,以我的名义,修书一封与刘幽州,对其遭遇表示慰问,并重申我部愿与幽州共保边境安宁之意。至于公孙瓒……”
他略一沉吟,眼中闪过一丝精光:“让影卫盯紧他的一举一动,特别是他与渤海那边的往来。另外,把我们‘无意中’查到的,关于劫掠使者那伙‘马贼’可能身份的线索,悄悄送给刘虞的人。”
沮授眼中露出赞许之色:“主公此策甚妙。既示好刘虞,加深其与公孙瓒之隙,又置身事外,静观其变。如今雒阳将乱,河北之地,袁绍、公孙瓒与我三方制衡之势初成,任何两方轻易开启战端,都只会让第三方得利。袁本初,想必也在等着我们或者公孙瓒先动吧。”
“所以他派逢纪来试探。”程昱冷笑,“看来,我们这位四世三公的邻居,耐性并不算太好。”
……
冬去春来,冰雪消融,河水潺潺。冀北八郡的田野间,随处可见忙碌的农人。新式的曲辕犁在土地上划开深深的沟壑,翻车的木链带起清澈的河水,灌溉着新垦的农田。各地的官仓逐渐充实,工匠营叮当作响,打造着农具与兵器。郡学之内,朗朗读书声与校场上的喊杀声交织,构成一幅乱世中难得的、充满希望的图景。
然而,平静的表面下,暗流愈发汹涌。
三月中,雒阳再度传来消息。灵帝病情反复,时好时坏。何进与十常侍的矛盾已近乎公开化,大将军府门前甲士林立,而宫禁之内,宦官们也加紧了布局。有流言称,何进密令并州牧董卓、东郡太守桥瑁等率兵向雒阳靠拢,以为外援。
与此同时,影卫从各方汇集的消息显示,渤海郡的袁绍加快了招揽名士、扩充部曲的步伐;公孙瓒在易水北岸的军事行动愈发频繁,小股骑兵越境侦察的事件时有发生,皆被赵云沉稳应对,逐回;兖州、青州等地,黄巾余党有复燃迹象;而在谯郡,关于曹操散家财、合义兵,招募子弟的消息也不胫而走。
天下这盘大棋,随着棋盘中心雒阳的摇摇欲坠,每一个边角的棋子,都开始躁动不安。
这一日,李胤登临真定北门城楼,远眺北方。关羽、沮授二人随行在侧。
“云长,公与,你们看这北地春光,可能掩盖住那扑面而来的肃杀之气?”李胤缓缓开口。
关羽抚须,丹凤眼中战意凛然:“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军厉兵秣马已久,正欲试锋于天下!”
沮授则道:“潜龙在渊,藏器于身。主公,如今之势,我冀北已如张满之弓,引而不发。雒阳火起之日,便是我等审时度势,决定这利箭射向何方之时。在此之前,仍需隐忍,仍需积蓄。”
李胤点了点头,目光越过山河,仿佛看到了那即将燃遍九州的无边烽火。
“是啊,引而不发。”他轻声重复,袖中的手微微握紧,“但我们要让所有人都知道,这张弓,最强;这支箭,最利!传令各营,四月望日,于真定举行全军大校,我要亲自检阅我这柄即将出鞘的……镇北之剑!”
春风拂过城头,“李”字大旗迎风怒展,猎猎作响,声若惊雷。而真定城内,新投效的苏双、张世平已拿着镇北将军府的手令与资金,带着商队悄然北上行,他们的任务,是为这支利剑,配齐最锋利的爪牙——源源不断的塞外良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