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平二年的夏天,在一种外松内紧的氛围中悄然来临。真定城内外,市井繁华,田畴碧绿,学堂里书声琅琅,校场上杀声震天,一切显得井然有序,生机勃勃。然而,镇北将军府的核心层却清醒地知道,这平静的表面下,正涌动着决定未来命运的暗流。
招贤馆的设立,如同持续投入池中的石子,涟漪不断扩散。数月下来,虽未再得如沮授、田丰般的顶尖谋士,却也着实网罗了一批务实干练的中下层人才。崔林被派往河间郡任长史,整顿吏治;时苗负责督劝幽州农桑,推广冀北的耕作经验;王楷则在程昱手下协理刑名,修订律法条文。这些新鲜血液的注入,让李胤集团的行政机器运转得更为顺畅高效。
这一日,李胤正在书房与沮授、程昱商议钱粮调度事宜,忽有影卫送来一封来自邺城的密信。信是荀彧亲笔所回,措辞依旧谦和雅致,却婉转而坚定地再次谢绝了李胤的延揽。信中言道,感佩将军励精图治之志,然己身才疏学浅,且与袁本初有旧,不便改投,惟愿将军善保民生,早定北疆云云。
李胤将信递给沮授,程昱也凑近观看。程昱性格刚峻,看完后微哼一声:“荀文若虽有才名,却未免过于看重门第。袁本初外宽内忌,非英主之象。彼既不愿来,强求无益。”
沮授则沉吟片刻,看向李胤:“主公如何看待文若之拒?”
李胤目光平静,手指轻叩桌面,缓缓道:“文若之择,非仅个人好恶,实乃时势与出身使然,其理有三。”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庭院中苍翠的古柏,声音沉稳而客观:
“其一,门第之见,积重难返。颍川荀氏,乃天下名门,与汝南袁氏世代交好,互为姻亲故吏,此等盘根错节之关系,非一日可消解。袁本初四世三公,门生故吏遍天下,在士林心中,仍是海内瞻望之楷模。我李胤,起于边郡微末,虽有尺寸之功,于荀文若这般重清誉、讲门第的士族领袖眼中,根基终究浅薄了些。他若轻易来投,必遭士林非议,谓其背弃故主,趋附新贵,此其不能受也。”
沮授闻言,深以为然地点点头:“主公洞若观火。此确是首要之因。天下名士,首重声誉。”
“其二,”李胤继续道,语气带着一丝洞察历史的深邃,“乃是其心中所秉持的‘正道’。文若之才,在于王佐,其志在于匡扶汉室,再造太平。然其所谓‘匡扶’,必是择一‘名正言顺’之力,循规蹈矩,步步为营。袁绍据冀州,乃得韩馥‘让予’,有其表面之合法性;且其势大,看似最有可能扫平群雄,重定乾坤。而我,虽行仁政,安百姓,然崛起于行伍,权柄得自战功,在彼等秉持传统道义的士人看来,或失之于‘正’。他此刻选择留在看似更‘正统’的袁绍处观望,亦是情理之中。”
程昱皱眉道:“莫非荀文若看不出袁绍外宽内忌,好谋无决?”
李胤转过身,微微一笑:“仲德,非是看不出,而是心存侥幸,或曰,尚未彻底失望。袁绍固有缺点,然其势大,足以提供一个大展拳脚的平台。文若或许尚以为,凭其才智,能弥补袁绍之短,导其向正。此乃贤者常有的自信与执着。非到山穷水尽,理念彻底冲突之时,恐难使其改弦更张。”
他顿了顿,最后道:“这其三,便是现实的考量。我虽据冀北、幽州,然北有乌桓之患未绝,南有袁绍强敌在侧,局势未称完全安稳。荀文若何等谨慎之人?岂会轻易将自身与家族之前途,押注于一个仍在激烈争衡中的势力?他需要时间观察,观察我能否真正稳固根基,能否在接下来的大战中存活下来,并且…能否始终坚持我所宣称的‘匡扶汉室’之志。此番回信,言辞客气,留有余地,正说明他并未将门彻底关死,仍在观望。”
沮授叹服:“主公剖析,入木三分。如此看来,文若之拒,非针对主公个人,实乃时势、门第、理念与现实交织之结果。”
李胤颔首:“故而我等不必气馁,亦不必强求。种子既已播下,何时发芽,且看天时地利。我等只需做好自己的事,展现出足以令人归附的实力与气象,方是根本。待我根基愈发稳固,大败袁绍,展现出定鼎河北、乃至问鼎天下之实力与格局时,类似文若这般心存汉室、又有务实之才的贤士,自然会做出新的选择。”他话题一转,“近日各地秋粮长势如何?市易司可有新进展?”
程昱立刻禀报:“回主公,冀北八郡风调雨顺,秋粮丰收在望。幽州方面,据元皓来信,虽仍有部分地区民生艰难,但得益于均田屯田之策推行及时,流民渐次归乡,预计秋收可缓解大半粮荒。市易司已与江东、荆州部分商贾建立稳定联系,以幽州皮毛、冀北精铁,换回了不少稻米、丝绸与铜料,府库颇有所得。”
“好!”李胤精神一振,“粮足,则民心安,军心稳。传令各郡,丰收之后,需加大粮储力度,新建、扩建粮仓之事,不可懈怠。”
内政稳步推进的同时,军事上的“厚积”亦未放松。李胤深知,与袁绍的决战,不仅仅是兵力与将领的比拼,更是综合实力的较量。他给予了马钧的神机营更大的支持与自主权。
这一日,李胤亲至城外的神机营驻地视察。马钧引着李胤观看新近改进的几样器械。
“主公请看,”马钧指着一架结构更为精巧、力道更强的三弓床弩,“此弩经属下改良弩机与望山,射程增远五十步,精度亦有提升。若用于守城,威力更巨。”
他又指向一旁几个造型奇特的车辆:“此乃属下根据古籍与工匠经验,试制的‘偏厢车’与‘霹雳车’模型。偏厢车可用于行军结阵,临敌时快速构成防御工事;霹雳车则非投石,而是内置火药、铁蒺藜等物,可远程引爆,惊扰敌阵,然……其稳定性与安全性,尚需反复试验。”马钧说到此处,有些赧然。
李胤看着那些充满巧思的模型,眼中满是赞赏:“德衡不必过谦,能想到并做出尝试,已是大功一件!任何新物之诞生,皆非一蹴而就。需要什么物料、人手,尽管开口!此等利器,纵有万一之成,亦可能于战场上发挥奇效。”
得到李胤的肯定,马钧激动得脸色泛红,连连称是。
除了武器装备,李胤更注重军队整体素质的提升。他命令各营主将,不仅要练兵的“技”与“阵”,更要练“心”与“气”。他时常召集中下层军官乃至有功士卒,亲自赐宴、授奖,讲述军规军纪的重要性,强调“兵者,凶器也,圣人不得已而用之”的道理,要求他们不仅要勇猛善战,更要明白为何而战。
这一日晚间,李胤与关羽、张飞、赵云三人于府中后园小酌。月色如水,洒在庭中,颇有几分宁静。
张飞灌下一大口酒,叹道:“大哥,如今这日子,整日不是练兵就是听那些文士讲道理,虽知是为将来大战做准备,可俺这心里,总觉得有些憋闷,不如战场上真刀真枪来得痛快!”
关羽丹凤眼微眯,沉声道:“四弟,岂不闻‘韬光养晦’之理?昔日越王勾践卧薪尝胆,方有后来之霸业。大哥令我等潜心积蓄,正是为了来日一击必中,彻底奠定胜局。此时之静,远胜盲目浪战。”
赵云亦含笑劝解:“四哥,大哥常言,善战者无赫赫之功。我等如今将兵练得更精,将阵演得更熟,将装备造得更利,将来与袁绍决战时,便能少死多少袍泽?此乃大仁大义,岂是阵前斩将夺旗所能比拟?”
李胤看着三位兄弟,心中感慨,举起酒杯:“二弟、三弟深知我心。四弟勇猛,乃我军中翘楚,然为将之道,勇猛之外,更需沉稳与谋略。如今袁绍内部纷争未平,曹操在侧虎视,此正是我等积蓄实力之良机。待其内耗加剧,或外患临头,便是我等雷霆出击之时。届时,还需仰仗四弟这柄无坚不摧的利矛!”
张飞闻言,哈哈一笑,心中那点憋闷顿时烟消云散:“大哥放心!到时俺老张定第一个冲上去,给袁绍点颜色看看!”
兄弟四人相视而笑,气氛融洽。
然而,天下的局势并未因李胤的蛰伏而停止变化。影卫不断送来各方消息:
曹操已彻底稳固兖州,采纳谋士毛玠“奉天子以令不臣”之策,正密切关注长安动向,伺机而动。
袁绍与公孙瓒旧部在渤海郡等地仍有零星冲突,牵扯其部分精力。同时,其麾下谋士许攸与审配、逢纪等人矛盾日渐公开化,袁绍虽尽力调和,然收效甚微。
袁术在淮南僭越之心日益明显,与徐州陶谦冲突升级,战火有蔓延之势。
荆州刘表依旧稳坐,但其子刘琦与刘琮之争已初现端倪。
寄身徐州的刘备,因其仁德之名与谦逊态度,愈发得到陶谦信任与徐州士民拥戴,隐隐有鹊巢鸠占之势。
这些消息,都被李胤与谋士们仔细分析,纳入全局考量。
“主公,”沮授指着地图道,“观此形势,袁绍如芒在背者,已非仅我一家。曹操势大,其心难测;内部不和,尾大不掉。我军此时不动,反是上策。待其与曹操矛盾激化,或内部生变,则我军以逸待劳,可收渔利。”
李胤凝视地图,目光深邃:“公与之言,老成谋国。然‘不动’非‘不为’。我等需如同工匠雕玉,耐心打磨,积蓄每一分力量。待时机至,方能使出石破天惊之一击。传令各营,秋收之后,展开新一轮大练兵,尤其注重严寒、山地、河网等复杂环境下的作战演练。同时,加大对袁绍军情搜集,对其兵力部署、将领特点、粮道辎重,需了如指掌!”
“诺!”
夜色渐深,镇北将军府的书房内,烛火依旧。李胤知道,这段看似平静的“厚积”时期,至关重要。它决定着未来“薄发”之时,能迸发出何等耀眼的光芒。河北的天空下,两股最大的势力都在积蓄着力量,等待着那个必将到来的碰撞时刻。而李胤要做的,就是让自己手中的力量,积得更厚,更实,不仅是为了战胜袁绍,更是为了向天下证明,谁才是值得贤士归附、能够开创未来的真正雄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