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在醉仙楼无功而返后,李胤并未气馁,反而如同一个耐心的弈者,重新审视着棋盘。他深知,像郭嘉这等心思机敏、洞察人心,又因言行不羁而常遭非议的人物,对任何刻意的接近都必然心怀警惕,甚至可能产生强烈的排斥。贸然上前,无异于将一条好不容易发现的暗线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他需要的,是一个水到渠成、不着痕迹的契机,一场看似命运安排、实则精心引导的邂逅。
接下来的几日,李胤的生活变得极有规律,如同设定好的机括。上午,天色微明,他便起身洗漱,或在“悦来居”那间简陋却整洁的客房内,摊开随身携带的几卷竹简——主要是《孙子兵法》与《史记》的某些篇章,进行晨读。他并非死记硬背,而是结合脑海中超越时代的历史轨迹与人性认知,反复揣摩其中的权谋、决断与兴衰之道。时而掩卷长思,时而提笔在随身携带的麻纸上记下寥寥数语的心得,字迹沉稳,力透纸背。
有时,他也会信步前往城西的墨香斋。这家书肆成了他了解颍川士林思想动向的重要窗口。他并非漫无目的地翻阅,而是有意识地搜寻那些观点犀利、不拘泥于章句训诂的策论与文章,尤其留意那些对时政有所针砭、甚至带有几分“离经叛道”色彩的私人着述。他从书简的磨损程度、书架的尘埃分布,默默判断着哪些书籍更受青睐,试图从中勾勒出颍川才俊们的精神图谱。
午后,他则会准时出现在醉仙楼。依旧选择那个临窗的角落,点一壶不算顶好但也绝不寒酸的“颍川香”,配几样精致小菜。他像一个安静的影子,融入这喧闹的背景中。大部分时间,他只是静静地自斟自饮,目光似乎停留在窗外波光粼粼的颍水上,实则耳朵如同最精密的仪器,捕捉着大堂内每一缕可能有用的声息。他听到士子们为一句经义的解释争得面红耳赤,听到他们对洛阳新近任免的某位二千石官员品头论足,也听到他们对郡内某项新政的隐晦批评。这些言论大多辞藻华丽,引经据典,但听在李胤耳中,却总觉得隔了一层,仿佛一群人在精致的亭台楼阁中谈论着远方的山火,却无人察觉火星已溅至檐下。
他像一滴水,渐渐融入了醉仙楼的氛围。跑堂的伙计熟悉了他安静的习惯,会默契地给他续上热水;一些常客也对这个总是独坐一隅、面容沉静、眼神却偶尔闪过锐光的年轻士子有了模糊的印象,只当他是个性格孤僻、不喜交际的寻常游学者,并未多加留意。
这日午后,天空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垂,似乎酝酿着一场春雨。颍水失去了往日的粼粼波光,变得沉郁而深邃。李胤照例来到醉仙楼,却发现今日大堂内格外喧闹,一群情绪激昂的士子正为“今文经学与古文经学孰为正统”的问题争论不休,声浪几乎要掀翻屋顶,夹杂着拍案声与驳斥声。
李胤微微蹙眉,他寻求的是有价值的信息,而非这种纯粹意气之争的噪音。他略一思索,便想起伙计曾提及郭嘉亦常去墨香斋看书。或许,在这样一个沉闷的午后,那个不喜随波逐流的少年,更可能选择书肆的清净。于是,他放下酒资,悄然起身,转向了墨香斋的方向。
推开墨香斋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混合着陈年墨锭、优质纸张和淡淡樟木防虫剂气味的书香扑面而来,瞬间将外面的喧嚣隔绝。斋内光线略显昏暗,全靠几扇高窗透入的天光照明,反而营造出一种宁静致远的氛围。只有两三个书生模样的年轻人分散在各处书架前,默默地翻阅着,偶尔传来书页翻动的轻微沙沙声。
李胤心中一静,这环境正合他意。他装作随意浏览的样子,缓步穿梭于高大的书架之间,手指拂过一排排或新或旧的竹简与帛书,目光却锐利如鹰隼,不动声色地扫视着斋内的一切。经史子集,分门别类,摆放得颇为齐整。当他踱步到标注着“诸子百家”和“兵法谋略”的区域时,脚步刻意放缓了下来。这里的书籍相对冷门,籍册上的尘埃也略厚,但也正因如此,更可能吸引那些不甘流俗、思想独立之人。
他抽出一卷纸质《鬼谷子》,帛书略显陈旧,但保存完好。他佯装专注地翻阅起来,心神却高度集中,留意着门口的动静和斋内任何细微的变化。时间在书页的翻动中悄然流逝,斋内愈发安静,只有窗外隐约传来的市井声,如同遥远的背景音。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就在李胤以为今日又要徒劳而返时,斋门被轻轻推开,一个身影带着一丝室外微凉的空气走了进来。
来人年纪极轻,看上去不过十七八岁,身形清瘦略显单薄,穿着一件半旧的青色深衣,衣料普通,甚至袖口处有些不易察觉的磨损痕迹,但浆洗得十分干净。他的面容算不得十分俊美,肤色偏白,下颌线条清晰,眉眼间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灵动与不羁之气,嘴角似乎总习惯性地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略带讥诮和玩世不恭的笑意。然而,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双眼睛,清澈明亮,瞳仁极黑,顾盼之间,光芒流转,仿佛能轻而易举地穿透表象,直视人心的隐秘与事物的本质。
他没有像寻常客人那样与掌柜寒暄,也没有四处张望,径直朝着“诸子百家”的区域走来,步伐轻捷,神态从容,仿佛对此地熟悉得如同自家书房。他动作熟稔地从一个不太起眼的位置抽出一卷《庄子》,甚至没有查看卷名,便自然而然地斜倚在旁边的书架旁,身体放松,拇指轻轻拨开书卷,目光瞬间沉浸进去,仿佛外界的一切都与他无关。那专注的神情,与他年轻的外表形成一种奇特的对比,手指还无意识地、有节奏地轻轻敲打着书卷的边缘。
李胤的心脏在胸腔里猛地一跳,呼吸几乎为之一窒。虽然从未谋面,但一种强烈的、近乎直觉的感应告诉他:这就是郭嘉!与他原先想象中那种外露的狂放不羁略有不同,眼前的少年更多了一种沉浸于自身世界时的沉静,但那骨子里的疏狂、敏锐以及一种看透世情的懒散,却从他倚靠的姿态、敲击书卷的指尖和那双洞彻人心的眼眸中,不经意地流露出来。
机会终于出现,如同黑暗中骤然亮起的一点星火。但如何接近这颗看似随意、实则可能极为警惕的“星辰”?李胤心念电转,脑海中瞬间闪过数个方案,又被迅速否决。直接上前自我介绍?太过生硬,目的性昭然若揭。借讨论书籍搭讪?若对方不接茬,反而尴尬,甚至引起反感。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决定采取一种更迂回、更自然的方式——创造一个话题的切入点,让对方主动产生兴趣。他重新将注意力放回手中的《鬼谷子》,却故意将翻动书简的动作做得稍微明显了些,同时,用恰好能让附近之人听到的音量,低声吟诵出其中一句关乎谋略最难之处的论断:“故谋莫难于周密……” 声音不大,但在寂静的书斋里,显得格外清晰。
那青衫少年(郭嘉)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从沉思中惊醒,抬起头,略显不悦地瞥了李胤一眼,目光在他手中那卷《鬼谷子》上停留了一瞬,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又低下头去,并未理会,仿佛觉得打扰他清静的人不过是个寻常的读书人。
第一次试探,如同石子投入深潭,只激起一丝微澜便归于平静。李胤并不气馁,他知道,对于郭嘉这样的人,寻常话题难以引起其兴趣。他需要抛出更有分量、更能引发思考的“诱饵”。
他继续佯装翻阅,片刻后,又仿佛是在阅读中有所感悟,带着几分探讨和惋惜的意味,轻叹一声,似是自言自语道:“纵横捭阖,揣摩权术,固然精妙绝伦,然终是‘术’也,流于机变,未及‘大道’之本。” 这一次,他的声音依旧不高,但语气中蕴含的思考深度,明显超出了寻常的书生感慨。
果然,这一次,郭嘉再次抬起头,这次的目光与方才那随意一瞥截然不同,带上了明显的审视和探究的意味。他合上手中的《庄子》,书卷并未放回原处,只是随意拿着,迈步走了过来,在距离李胤不远处站定,身体依旧保持着一种松弛的姿态,目光扫过李胤和他手中的书,淡淡道:“哦?阁下读《鬼谷》,却言其未及大道。倒是有趣。未知阁下以为,何谓大道之本?”
他的声音清朗,带着年轻人特有的锐气,语气虽平淡,却有种不容敷衍、直指核心的质询感,仿佛要透过言语,直接掂量说话者的斤两。
李胤心中暗喜,知道精心准备的“诱饵”终于引起了目标的注意。他从容不迫地放下手中的书卷,转向郭嘉,拱手施了一礼,态度不卑不亢,既有士人间的礼节,又无谄媚之态:“在下冒昧,一时有感而发,扰了兄台清静,还望海涵。” 先致歉意,礼数周到,随即才切入正题,目光坦诚地迎向郭嘉审视的目光:“在下浅见,鬼谷之术,虽可谋一时之利,争一地之胜,机变无穷,然终非长治久安之道。大道之本,在于洞悉时势流转之规律,明辨人心向背之根源,顺天应人,方能立不世之功,安天下黎民。” 他这番话,既显示了对传统谋略经典的了解,又跳出了其框架,提升到了“天下”、“黎民”的层面,隐含了对当下混乱时局的深切关切,尺度拿捏得恰到好处。
郭嘉闻言,眼中闪过一丝毫不掩饰的讶异,那抹惯常的讥诮笑意似乎淡去了些许,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遇到新奇事物时的专注。他上下打量了李胤一番,见对方年纪与自己相仿,身形挺拔,气度沉凝,言谈举止间并无寻常腐儒的酸朽之气,也无轻浮子弟的浪荡之态,便也随意地拱了拱手,算是还礼,姿态依旧洒脱:“在下阳翟郭嘉,字奉孝。兄台此言,倒是别开生面,令人耳目一新。未知兄台高姓大名,从何处而来?” 他主动报上姓名,意味着初步的接纳和继续对话的意愿。
“在下常山李胤,字思远,游学至此。” 李胤报上早已想好的表字,从容应答,眼神平静。
“常山?” 郭嘉眉梢微挑,似乎来了一丝兴趣,“可是冀州常山?听闻彼处近年来亦不甚安宁,颇多流民。” 他对远离颍川的冀州局势也有所关注,显示出其视野并不局限于一方。
“正是。” 李胤点头,神色随之凝重了几分,顺着话题深入,“流民日众,盗匪暗涌,地方豪强趁机坐大,确有一股山雨欲来之势。故而思远才深感,若只知埋头故纸堆,徒然清谈经义,于眼前崩坏之局,实无半分裨益,当求经世致用、切中时弊之学。” 他巧妙地将个人游学的目的与对现实危机的关切结合起来,这正应是郭嘉这类心怀天下、不满现状的才智之士最感兴趣的方向。
果然,郭嘉的兴趣被彻底勾了起来。他不再倚靠书架,身体微微前倾,姿态放松中透出认真,追问道:“哦?那依思远兄之高见,当今天下,积弊深沉,根源究竟何在?又何为真正的经世致用之学?” 这是一个直接的、颇具分量的考校。若李胤的回答流于空泛、人云亦云或缺乏真知灼见,那么刚刚建立起来的一丝好感可能瞬间消散。
李胤心知这是关键时刻。他略一沉吟,并非组织语言,而是让思考的姿态更显真诚,随后沉声道,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弊在根朽。朝纲不振,非一日之寒,宦官外戚如毒瘤交替为祸,侵蚀国本;察举之制,本为选贤,然如今几为门阀私器,寒门才俊报国无门;土地兼并之势愈演愈烈,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百姓失所,沦为流民,乃乱源之基;加之府库空虚,边患未靖,内乱已萌。此皆盘根错节、积重难返之痼疾,非小修小补可治。”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灼灼地看着郭嘉,“所谓经世致用,思远以为,非指权谋机变之术,亦非空谈道德文章。而是要明天下大势之趋向,知王朝兴衰之规律,察亿万民心之向背。唯有在此基础上,方能提出切中时弊、既可操作又能收长远之效的方略。譬如医者,需先断准病根之所在,深浅如何,牵连几许,方能开出对症之药方,而非头痛医头,脚痛医脚。”
他没有堆砌华丽的辞藻,也没有大量引经据典,而是用清晰、冷静、逻辑分明的语言,直指东汉末年政治、经济、社会的核心矛盾,尤其是“根朽”二字,可谓一针见血,道破了王朝末路的本质。
郭嘉听罢,沉默了片刻,那双深邃明亮的眼睛紧紧盯着李胤,锐利的目光仿佛要穿透他的瞳孔,直抵其思想深处,审视其言是否由衷,其识是否真切。斋内安静得能听到窗外渐起的风声。良久,他嘴角终于缓缓绽开一抹真正的、带着几分遇到同道之人的欣赏与兴奋的笑意,那笑意驱散了他脸上原有的些许淡漠与讥诮,使其整个人都显得生动起来。
“好!好一个‘弊在根朽’!”郭嘉抚掌轻赞,声音中带着一丝遇到知音的畅快,“思远兄洞若观火,言简意赅,直指要害!见识不凡,绝非寻常碌碌之辈可比。嘉平日与此间俗子清谈,多感乏味,今日得遇思远兄,方觉不虚此行。”他看了看略显逼仄的书架之间,笑道:“这墨香斋虽好,终究狭小,难以尽兴。如此天色,不如你我寻个僻静酒肆,沽上几壶浊酒,避开这些迂腐之气,好好畅谈一番,如何?”他主动发出了邀请,这是一个重要的信号。
李胤心中那块悬了许久的大石终于稳稳落地,一股难以言喻的振奋感流过四肢百骸。他知道,这至关重要的第一步,总算踏得坚实、稳妥。他脸上也露出了诚挚的笑容,拱手道:“固所愿也,不敢请耳。能得奉孝兄相邀,思远幸甚。请!”
两人相视一笑,默契地放下手中书卷,一同走出了墨香斋。门外,天色愈发阴沉,零星雨点开始飘落,打在青石板上,溅起细小水花。颍川的街市在雨幕中显得有些朦胧,但对李胤而言,一条通往未来权力与智慧核心的路径,已然在这一次看似偶然、实则处心积虑的“墨香识俊杰”中,悄然铺就。他知道,真正的思想交锋、才智碰撞和相互试探,现在,才刚刚拉开序幕。而这场雨中的小酌,将是下一盘更大棋局的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