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府的请柬,以打磨光滑的桃木牍制成,系以青色丝绦,墨迹饱满而雅致,静静置于“悦来居”客房那方粗木案几上,与周遭的简朴形成了微妙对比。李胤指腹摩挲过木牍冰润的质地,心中波澜微兴。郭嘉的引荐之功,比他预想得更快、更有效。辛评,这位颍川辛氏年轻一代的翘楚,其举办的私宴,无疑是通往本地士林核心圈层最直接的路径。
次日午后,天光晴好。李胤换上了那身最好的天青色细麻儒袍,发髻以新削的木簪固定,周身并无赘物,只求整洁得体。他刻意早到了一刻,既显尊重,亦便于观察。
辛府门庭并不张扬,但高墙深院,门楣上方的砖雕纹饰古拙大气,显示出家族积淀的厚重。门房衣着整洁,验过请柬后,态度恭谨却不谄媚,引他入内。穿过几重院落,越往里走,景致越发清幽。脚下是打磨平整的青石板路,缝隙间探出茸茸细草。待到一处题有“漱石轩”匾额的庭院前,只闻潺潺水声与隐约的丝竹之音传来。
踏入月洞门,眼前豁然开朗。庭院精巧,布局得宜。几株老松姿态虬劲,翠竹掩映下,一条人工开凿的蜿蜒水渠穿院而过,清澈见底,这便是“曲水流觞”之景。水渠旁散置着蒲团与矮几,已有十余名年轻士子抵达,皆衣冠楚楚,气度不凡。他们或三五成群立于水边赏玩游鱼,或聚在廊下欣赏壁上悬挂的字画,低声交谈,笑语晏晏。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檀香、墨香,以及初春新茶的清冽气息。
李胤一眼便看到了郭嘉。他今日换了件稍新的苍色深衣,正斜倚在一方奇石旁,与一位身着锦蓝色暗纹深衣、面容俊朗、气质沉稳的青年交谈。那青年眉宇间与辛评有几分相似,但目光更为锐利,想必就是辛评之弟,以刚直机智着称的辛毗(字佐治)。郭嘉也瞥见了李胤,遥遥举了举手中的白瓷茶杯,嘴角勾起一抹了然的笑意。
很快,主人辛评(字仲治或长绪)迎了上来。他身着月白长衫,腰束玉带,步履从容,脸上带着温和而得体的笑容,令人如沐春风。“这位定是李胤李思远兄了?”他拱手施礼,声音清朗,“奉孝多次盛赞思远兄见识不凡,今日得见,果然器宇轩昂。快请入席。”
“辛公子过誉,胤愧不敢当。蒙公子相邀,荣幸之至。”李胤从容还礼,态度不卑不亢。
辛评亲自引他至水渠旁一处位置颇佳的席位上,并向周遭几位正在赏画的士子介绍道:“诸位,这位是来自冀州常山的李胤李思远兄,游学至此,学识渊博。” 那几位士子,有颍川陈氏的子弟,亦有阳翟钟氏的年轻才俊,闻言皆转身拱手致意,目光中带着几分好奇与审视。李胤一一还礼,言辞谦逊,并未多言,只是安静地融入这雅致的氛围中。
宾客到齐后,雅集正式开始。众人依序在水渠旁的蒲团上跪坐而下。侍女们身着素雅衣裙,悄无声息地端上时令鲜果、精致茶点,并为众人斟上热气腾腾的新茶。茶香氤氲,与庭院中的花香、水气交融,沁人心脾。
起初,自然是风雅之事。有人提议以“春水”为题,限韵赋诗。便有才思敏捷者,略作沉吟,便朗声吟出,辞藻清丽,意境悠远,引来一片赞许之声。也有人取出随身携带的古琴,置于膝上,信手拨弄,一曲《高山流水》淙淙而出,琴音清越,与院中流水声相和,更显空灵。其间,更有侍女将盛有酒觞的荷叶盘置于水渠上游,任其顺流而下,酒杯停在谁面前,谁便需饮酒赋诗,是为“流觞曲水”。偶有才竭者被罚酒,引来善意的哄笑,气氛轻松而愉悦。
李胤大多时候只是静观聆听,偶尔轮到他时,便依韵作上一首中规中矩的诗,虽不惊艳,却也合乎格律,显露出扎实的文学功底。他深知,在此等场合,藏拙有时比显锐更为明智。
酒过三巡,茶添数道,气氛愈发融洽。话题渐渐从诗文琴艺转向了时局。一位钟姓士子放下茶杯,轻叹道:“近日读邸报,凉州边患又起,北地郡恐遭涂炭。朝廷虽遣将征讨,然国库不裕,恐难以为继啊。”
另一人接口道:“岂止边患?近日豫州各郡亦上报,言及流民渐增,恐生事端。然郡守们多报喜不报忧,长此以往,如何是好?”
辛评作为主人,适时地将目光转向一直安静倾听的李胤,温和地问道:“思远兄来自冀州,想必对地方民情更有切身体会。不知兄台对此等情形,有何见解?” 这一问,将众人的注意力都引到了李胤身上。
李胤心知这是展示自身价值的关键时刻。他放下手中把玩的青瓷茶杯,目光扫过在场诸人,见郭嘉也正饶有兴致地看着他,辛毗的眼神则带着审视。他沉吟片刻,声音清晰而沉稳地开口:
“诸位兄台忧国忧民,令胤敬佩。边患与流民,看似二事,实则同源。根源在于,朝廷权威不振,政令不行于地方;纲纪弛坏,豪强得以肆意兼并;加之天灾连年,小民无以维生,遂成流徙。流民若不得安抚,弱者填于沟壑,强者铤而走险,内乱由此而生。内乱既起,则边防空虚,外寇自然乘虚而入。此乃恶性循环,非独边郡或内地之患,实乃天下之心腹大患也。”
他顿了顿,见无人打断,才继续深入:“至于地方官吏隐匿实情,亦是积弊所致。考课之制,往往重表面政绩而轻实际民生,报喜则升迁有望,报忧则恐获罪愆。此非独豫州、冀州如此,恐天下州郡,大抵如是。故而,欲解此困局,非仅在于择良将、赈灾民,更在于整饬吏治,畅通言路,使下情得以上达,方能对症下药,而非头痛医头,脚痛医脚。”
这一番分析,层层递进,将现象与本质联系起来,指出了制度性的弊端,超越了就事论事的层面。席间出现了片刻的寂静。这些颍川士子,并非不谙世事,但多数人习惯于在道德层面批判,或局限于具体政策讨论,像李胤这般系统而冷静地剖析根源的,并不多见。
郭嘉首先击掌赞叹:“妙哉!思远兄此言,可谓洞若观火!将边患、流民、吏治串联一气,直指中枢之弊!正如良医,必先通晓经脉气血之运行,方能断症下药。” 他语气中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
辛评也微微颔首,看向李胤的目光中多了几分郑重:“思远兄高论,令人茅塞顿开。确是如此,天下事,牵一发而动全身。我辈读书人,若只知清谈,不识时务,实在于世无补。” 他对李胤的称呼,悄然从“李兄”变成了更显亲近的“思远兄”。
其余士子也纷纷附和,虽未必全然认同,但李胤的见识已赢得了他们的尊重。接下来的讨论,便更多地围绕如何“识时务”、“通下情”展开,李胤适时参与,言辞依旧谨慎,但每每能切中要害,展现出不俗的格局与眼光。
雅集持续至日头西斜。散席时,辛评亲自将李胤送至院门,诚挚道:“今日与思远兄一席谈,获益良多。日后若有余暇,还望常来走动。”
郭嘉与辛毗也一同出来。郭嘉笑道:“如何?仲治兄,我未曾虚言吧?思远兄乃真正有见识之人。”
辛毗虽话不多,也向李胤点了点头,目光中少了几分审视,多了几分认可。
走在回客舍的路上,夕阳将李胤的身影拉得悠长。这次雅集,他成功地从一个被引荐的“外人”,变成了一个被颍川核心圈子初步接纳并重视的“自己人”。他不仅感受到了颍川士林的文化底蕴与交往规则,更凭借实实在在的见解,赢得了包括辛氏兄弟在内的重要人物的好感。
他知道,这只是一个开始。但这一步,走得扎实而稳健。颍川的人脉网络,正向他缓缓展开。接下来,他需要更巧妙地经营这些关系,并寻找时机,将这份人脉资源,转化为未来乱世中真正的助力。风雅之下,暗流涌动,而他,正逐渐成为这暗流中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