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庶虽长于军谋,亦通政事,他沉思片刻,建言道:“秦孝公用商鞅,立木取信,变法图强,终成帝业之基,然其法失于苛峻,民不堪命;汉高祖约法三章,简易便民,得以入主关中,然后期律令渐繁,兼以儒法相争,乃至后期吏治腐败,豪强坐大。我等当取其精华,去其糟粕,制定一套符合当下时宜,兼具效率与公平,既能富国强兵,亦可安抚百姓的‘河北章程’。此章程,当以务实为本,不尚虚文。”
李胤眼中露出赞许与决断的光芒:“诸君之言,皆切中要害!此事,关乎我河北根基,乃百年大计,便由公与总领其纲,元皓、元直及顾雍(字元叹)、程昱(字仲德)等共同参详,务必群策群力,斟酌妥当。”他站起身,走到悬挂的巨幅河北舆图前,手指划过疆域,“首要者,乃修订《田亩律》,统一天下田亩丈量标准,明确公私土地产权界限与不同等级的赋税额度,严格抑制土地兼并,保护小农生计,此乃安民之基!其次,制定《仓廪律》,规范各地粮仓、武库物资的入库、保管、盘查、支取流程,建立独立审计与监察制度,从源头杜绝贪腐蠹害!再议《勋赏令》,将战功、政绩尽可能量化,使将士用命,官吏尽职,赏罚分明,晋升有序,皆有其法可依,杜绝凭个人好恶!”他顿了顿,语气愈发坚定,“此外,官府文书格式往来、各级官吏职责考核、商事税则厘定、工匠管理及技艺传承、乃至医药卫生、道路桥梁维护等,凡涉及国计民生者,皆需逐步调研,拟定规范,形成律令或章程。此事不急于一朝一夕,但务求周密严谨,立足现实,兼顾长远!一旦颁布,便需严格执行,自上而下,无论亲疏贵贱,一体遵行!若有违逆,严惩不贷!”
这是一项浩大而艰巨的工程,其意义与难度,丝毫不亚于一场决定性的战役。沮授、田丰、徐庶等人深知其重,肃然领命,心中既感压力,又充满开创时代的豪情。很快,镇北将军府内便专门划出一片区域,设立了“律令修订馆”,从河北书院及各地选拔精通律法、算学、熟知民情的优秀学子与基层干吏入驻,协助几位核心谋士,日夜不停地搜集案例、研讨利弊、激烈辩论、起草条文、反复修改。李胤也时常在处理完紧急军务后,亲临修订馆,听取汇报,参与关键条款的最终议定。往往为了一个量刑尺度,或一项赋税比例,众人争得面红耳赤,李胤则耐心倾听,最后择善而从。这股致力于制度建设、追求“法治”的风气,逐渐从核心层向下蔓延,使得整个河北的行政体系,开始向着更加规范化、专业化、高效化的方向演进,为未来的大规模扩张与管理,奠定了坚实的制度基础。
制度的变革需要大量的人才来支撑,而人才的培养,则是更为长远、更根本的大计。河北书院,经过数年发展,如今已是名声远播,不仅吸引了北地几乎所有有志学子,连荆州、江东乃至益州,都有士子慕名跋涉而来。这一日,李胤在处理完一批关于西线军情的紧急文书后,难得有暇,只带了少数随从,轻车简从,来到了位于邺城西郊、依山傍水而建的书院。
时值午后,阳光透过高大敞亮的窗棂,在铺着青砖的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宽敞的明伦堂内,坐满了年龄不一、衣着各异的学子。当世大儒、书院山长蔡邕(字伯喈)须发皆白,精神矍铄,正端坐讲席,讲授《尚书·洪范》篇中“八政”之说。台下,有出身河北世家大族的锦衣青年,有寒窗苦读、衣着简朴的寒门才俊,有几位穿着貂皮胡服、发式迥异、显然是来自塞外乌桓、鲜卑部落的贵族子弟,还有凉州马腾家族送来就学的几名年轻子弟。他们神情专注,时而凝神静听,时而奋笔疾书,时而面露思索,整个课堂气氛肃穆而积极,充满了求知的气息。
李胤没有打扰这份宁静的学术氛围,悄然立于堂外廊下,静静聆听。蔡邕学问渊博,贯通古今,却绝不拘泥于寻章摘句的考据,常常引经据典,结合当下时政民生,阐述经世致用之道。他刚刚讲完《洪范》八政首重“食”,即民生之本,便话锋一转,结合去罗河北遭遇大旱,以及今年因大兴水利而显着缓解灾情、粮食有望丰收的实例,深入浅出地论述为政者重农恤民、兴修水利的重要性,并引导学子们讨论如何将古圣先贤的智慧,应用于实际政务之中。学子们深受启发,争相发言,引证河北新政,气氛热烈。
课后,李胤才现身与蔡邕相见,执礼甚恭。“伯喈先生辛苦了。观我书院今日气象,济济多士,思想活跃,实乃河北未来之栋梁,国家之福也。”
蔡邕见到李胤,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捻须道:“此皆赖思远你高瞻远瞩,鼎力支持,不仅广开求学之门,更倡导‘有教无类’,不拘一格降人才。如今书院规模已远超邺城旧宅,不仅教授经史子集,陶冶士人气节,更按你之意,大力增设了算学、格物(物理)、农学、医科、律法甚至商事专科,聘请各方专才乃至熟练工匠授课。起初,老夫一些旧友同道,颇不理解,认为此举杂而不精,有辱斯文,如今见到算学用于丈量田亩、计算赋税,格物用于改良器械、兴修水利,农学用于增产增收,医科用于防治瘟疫,皆能立竿见影,利国利民,亦不得不叹服实用之学,确有其不可替代之价值。”他指了指那些胡人子弟和马家子弟,“彼等在此,不仅学习圣贤典籍,明晓礼义,更习我河北法令、农工之技,假以时日学成归去,必是传播我河北文明、巩固边塞联盟、沟通东西的坚实纽带。此乃教化之功,远胜十万兵。”
李胤点头,他需要的不仅仅是熟读经史的儒生,更是能理解、拥护并有效执行他新政理念,具备各种专业技能、能够解决实际问题的实干型人才。他随后在蔡邕和书院执事的陪同下,参观了新建的“格物苑”。这里摆放着马钧(字德衡)神机营主持研发的各种新式器械模型,如利用水力驱动的水排鼓风机、改良后的高效率织机、精准的测量仪器、甚至还有小型的水力磨坊模型等,并有经验丰富的工匠或精通此道的教员进行现场讲解与操作演示,吸引了不少对机械制造、工程技术感兴趣的学子驻足观摩,动手尝试。在另一侧的“农学圃”和“医药苑”,则有老农和屯田官现场讲授不同作物的栽培习性、土壤改良之法、肥料施用技巧;有医师讲解常见疾病防治、草药辨识与炮制。这些充满实践性的教学场景,让李胤深感满意。
看着这些朝气蓬勃、在不同领域孜孜以求的学子,李胤心中充满了希望与力量。这些年轻人,将来会走向河北的各个岗位,成为支撑这个庞大势力高效运转的坚实基石,也是他推行更深层次变革、实现宏大蓝图的核心依靠。人才的储备与培养,是比囤积更多粮食、锻造更多刀剑更为重要、更具决定性的战略资源。他在书院盘桓许久,甚至与一些学子随意交谈,询问他们的学业与志向,直至日头偏西,才依依不舍地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