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政的诏书已通传天下,如同投入湖面的巨石,涟漪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向大景王朝的每一个角落扩散。然而,在京城震天的欢呼与地方官府的紧锣密鼓背后,潜藏的是更加深沉、更加顽固的暗流。
旧的世家门阀在朝堂之上的声音被强行压制,但他们数百年积累的财富、人脉、以及对地方基层无孔不入的渗透,绝非几道诏令和几次雷霆手段就能彻底清除。他们如同受伤的野兽,舔舐着伤口,将仇恨与不甘深深埋藏,转而以更加隐蔽、更加“合规”的方式,开始与新政进行一场旷日持久的拉锯战。
枢密院,如今已俨然成为帝国的真正决策核心。王文韬端坐于宽大的书案之后,面前堆放的已不再是军情战报,而是来自全国各州县、关乎吏治、民生、税赋、工程的浩繁卷宗。他不再是单纯的军事统帅,而是这艘正在进行艰难转向的帝国巨舰的实际掌舵人。
陈镇快步走入,脸上带着一丝疲惫,更多的是凝重:“大人,各地观风使初步回报,情况……不容乐观。”
“讲。”王文韬头也未抬,笔尖在一份关于漕运河道疏浚的预算章程上划过一道朱批。
“清丈田亩,在江淮以外的大部分地区,进展极其缓慢。地方胥吏与豪强勾结,阳奉阴违,丈量数据依旧问题重重,隐匿、谎报比比皆是。摊丁入亩更是举步维艰,各地巧立名目,将税赋转嫁给小民的手段层出不穷,甚至有州县公然曲解诏令,加征‘清丈损耗’、‘新政摊派’等杂税,民怨非但未平,反而在某些地方有所积聚。”
王文韬手中的朱笔微微一顿,一滴殷红的墨点滴在章程上,缓缓晕开。他并不意外,甚至可以说,这本就在他预料之中。摧毁一个旧的结构容易,但要建立并确保一个新制度的运行,尤其是在一个疆域辽阔、情况复杂的庞大帝国,其难度远超战场上的搏杀。
“还有,”陈镇压低声音,“我们派往北境,暗中调查铁壁关及张悍的密探……有一队三人,失去了联系,已逾期五日未按约定传回消息。”
王文韬终于抬起了头,目光锐利如刀:“确定是在铁壁关地界失联的?”
“最后传回的信息,显示他们已接近铁壁关外围的鹰嘴崖。之后便再无音讯。”陈镇回道,“大人,张悍在北境经营多年,铁壁关更是被他经营得铁桶一般,我们的人……怕是凶多吉少。”
张悍……这个北境守将,在“星魔”之乱中并未明确跳反,却也从未对朝廷的新政表露过支持,一直以一种超然的姿态固守着他的边关。如今看来,这份“超然”之下,恐怕隐藏着更深的图谋。边军将领与地方豪强性质不同,他们手握重兵,镇守要害,若心怀异志,其危害远超百个世家。
“知道了。”王文韬放下朱笔,语气平静,但熟悉他的陈镇却能感受到那平静之下酝酿的风暴。“传令给北境我们的人,暂停对铁壁关的深入调查,转为外围监控,没有我的命令,不得轻举妄动。”
“是。”陈镇领命,犹豫了一下,又道:“大人,新政推行受阻,是否……再派清星阁……”
“不。”王文韬打断了他,站起身,走到悬挂的巨大疆域图前,“清星阁是刀,可斩乱麻,却难以梳理千头万绪。对付这些盘根错节的基层积弊,需要的是能吏,是新的规矩,是水滴石穿的功夫。”
他的目光扫过地图上那些标记着“阻滞”的区域,最终落在了帝国的北方边境。
“一味依靠强力镇压,并非长治久安之道。新政的根基,在于人心,在于让天下人看到实实在在的好处。”他转过身,看向陈镇,“传我钧令:其一,由枢密院与户部牵头,组建‘新政巡察司’,抽调精干官员与算学人才,赴各地核查清丈数据,严惩舞弊,并为受蒙蔽、受盘剥的百姓主持公道!其二,将江淮地区税改后,府库增收、农户减负的实绩,编成邸报,明发天下,以正视听!”
他要双管齐下,一边以更专业的队伍去纠正、去监督,一边用事实去宣传、去争取民心。
“至于北境张悍……”王文韬眼中寒光一闪,“他若安分守己,便容他再坐镇些时日。他若真以为天高皇帝远,敢行不臣之事……”
后面的话他没有说,但陈镇已然明白。如今内患暂平,若边将敢反,正好给了朝廷一个整合边军、将新政推行至军队的绝佳借口!届时,等待张悍的,将不再是暗中调查的密探,而是王朝的雷霆之怒!
“属下明白,这就去办!”陈镇精神一振,躬身退下。
王文韬独自立于殿中,望着窗外渐渐西沉的落日。
扫平了朝堂的明枪,接下来要面对的,是地方上的暗箭,是执行层面的千沟万壑,是人性中的贪婪与惰性,甚至可能还有边关将领的拥兵自重。
这条变法之路,道阻且长。
但他眼神中的光芒,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坚定。
既然选择了这条路,他便一定会走下去,用权谋,用武力,用人心,用他所能动用的一切,将这座古老的帝国,彻底推向一个全新的方向。
真正的考验,现在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