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野攥着那枚磨得发亮的铜质游泳奖牌,站在保障湖与相别路交界的堤岸时,暮色正像一块浸了墨的破布,缓缓盖住湖面。风卷着湖水的腥气扑过来,带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腐味,呛得他鼻腔发疼。
他是来寻哥哥江潮的。七天前,江潮——市游泳队的种子选手,号称“浪里白条”——在保障湖相别路段野泳,当着三个队友的面,突然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拽进水里,连呼救声都没来得及发出。队友们跳下去搜救,却只摸到一手冰凉的淤泥,湖水深处像是有个吞人的无底洞,把江潮啃得连骨头渣都没剩下。
“小伙子,赶紧走!这地方不是活人待的!”守堤的老陈头推着辆破旧的三轮车,车斗里装着刚捞上来的水葫芦,他看见江野盯着湖面发愣,急忙扯着嗓子喊,“这相别路的湖段,邪性得很!三年前淹死过一个跳水冠军,两年前吞了个冬泳协会的老会长,个个都是水里的好手!人都说,这底下有个‘溺魂洞’,专挑善泳的人下手,把魂勾进去,永世不得超生!”
江野没理会。他兜里还揣着哥哥的遗物——一张泛黄的老照片,照片上是小时候的江潮,举着糖葫芦站在相别路的堤岸上,身后的湖面平静无波。他不信什么溺魂洞,只觉得是湖底暗流作祟,非要查出哥哥的下落不可。
天色彻底黑透了,月亮躲进云层,湖面黑得像一块巨大的墨玉。江野换上潜水服,背上氧气瓶,刚要往水里跳,老陈头突然冲过来拽住他的胳膊,手里还攥着个用红绳系着的黑狗牙:“戴上!这东西能驱邪!我孙子去年在湖边玩,差点被拖下去,全靠这牙保命!”
江野犹豫了一下,还是接过黑狗牙挂在脖子上。冰凉的牙面贴着皮肤,竟让他打了个寒颤。
他深吸一口气,纵身跃入湖水。
刚入水,一股刺骨的寒意就顺着毛孔钻进骨头缝里。明明是盛夏,这湖水却冷得像冰窖。江野打开潜水手电,光柱刺破黑暗,照亮了浑浊的湖水。湖底全是厚厚的淤泥,偶尔能看到几具缠满水草的鱼骨架,在手电光下泛着惨白的光。
他朝着哥哥失踪的方向游去,越往深处,水压越大,耳边传来“嗡嗡”的怪响,像是无数人在低声啜泣。突然,手电光扫到前方,他的心脏猛地一缩——
只见湖底的淤泥里,竟竖着一排密密麻麻的人影!
那些人影都保持着游泳的姿势,四肢僵硬,皮肤被泡得发白浮肿,有的甚至露出了森白的骨头。他们的眼睛都睁得大大的,空洞地盯着上方,像是在等待什么。江野仔细一看,其中一个人影的手腕上,戴着一块熟悉的运动手表——正是哥哥江潮的!
“哥!”江野喉咙发紧,刚要游过去,脖子上的黑狗牙突然剧烈发烫,烫得他皮肤生疼。
就在这时,脚下的淤泥突然翻涌起来,像是有什么东西要钻出来。江野低头一看,只见淤泥里伸出无数只苍白的手,指甲又尖又长,死死地抓住了他的脚踝!
一股巨大的拉力从脚底传来,像是要把他拖进淤泥深处。江野拼命挣扎,氧气瓶撞到身边的石头,发出“哐当”一声响。那些原本静止的人影,竟然缓缓地转过头,朝着他的方向“看”过来,空洞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贪婪的光芒。
“嗬……嗬……”
耳边的啜泣声越来越响,渐渐变成了诡异的嘶吼。江野的手电掉在了淤泥里,光线瞬间熄灭,四周陷入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他只能感觉到那些冰冷的手,正顺着他的脚踝往上爬,黏腻的触感像是腐烂的水草。
突然,他摸到了腰间的潜水刀。他猛地拔出刀,朝着那些手砍去!
“噗嗤”一声,像是砍断了烂木头。那些手掉落在淤泥里,却又立刻从旁边钻出来,更多,更密。江野的力气越来越小,脚踝处的拉力越来越大,他能感觉到,自己正在被一点点拖向淤泥深处,那里像是有个无底的深渊,散发着令人窒息的阴气。
“哥……救我……”江野绝望地呢喃,就在这时,脖子上的黑狗牙突然爆发出一阵刺眼的红光!
红光所及之处,那些苍白的手瞬间缩了回去,发出“滋滋”的声响,像是被灼烧一般。四周的嘶吼声戛然而止,连水压都似乎变小了。江野趁机挣脱束缚,拼命朝着水面游去。
他能感觉到,身后有什么东西正在追过来,那股阴冷的气息,几乎贴在了他的后颈上。
就在他的手快要触到水面的时候,一只冰冷的手突然抓住了他的手腕!
江野猛地回头,手电光恰好滚到身边,照亮了那张脸——正是他的哥哥江潮!
只是此刻的江潮,脸色惨白,嘴唇发黑,眼睛里没有一丝神采。他的另一只手,还抓着一个浑身湿透的小男孩,小男孩的脖子上,也挂着一枚黑狗牙。
“小……小野……”江潮的声音沙哑干涩,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别……别回头……走……”
江野愣住了:“哥,你怎么会在这里?那个孩子是谁?”
江潮没有回答,只是用尽全力,把他往水面推去。江野能感觉到,哥哥的手正在一点点变得透明,像是要消散在水里。
“这底下……是个乱葬岗……”江潮的声音越来越轻,“民国的时候,相别路是刑场,死了的人都被扔进湖里……日积月累,就形成了溺魂洞……专吞善泳的人……替他们……超生……”
话音未落,江潮的手彻底消失了。江野的手腕一松,他趁机奋力向上一冲,终于冲出了水面!
他趴在堤岸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浑身的血液像是冻住了一样。老陈头正守在岸边,看到他爬上来,连忙递过一件干衣服:“小伙子,你命大啊!能从溺魂洞里爬出来的,你是第一个!”
江野裹紧衣服,指着湖面,声音发颤:“我哥……他还在底下……还有个孩子……”
老陈头叹了口气,眼神里带着一丝悲悯:“那孩子……是我孙子……三年前在这湖里淹死了……他和你哥一样,都是被溺魂洞抓去的‘替身’……只有找到下一个善泳的人,才能脱身……”
江野浑身一震,终于明白了。
那些溺死的善泳者,都被困在了湖底的溺魂洞里,变成了行尸走肉。他们必须抓住新的善泳者,才能把自己的魂换出来,获得解脱。而哥哥江潮,明明有机会用他当替身,却选择了放他走。
“那……怎么才能救他们?”江野抓住老陈头的胳膊,急切地问。
老陈头摇了摇头:“救不了……除非……把这溺魂洞填了……可这湖底太深,淤泥太厚,填不满的……”
第二天一早,江野带着一群志愿者来到了相别路的堤岸。他们带来了无数的沙袋和石块,开始往湖里填。老陈头也推着三轮车来了,车斗里装着他孙子最喜欢的玩具。
日子一天天过去,湖面上的水葫芦渐渐少了,湖水也变得清澈了一些。只是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人们总能听到,保障湖相别路段的湖面下,传来一阵阵轻轻的啜泣声,像是有无数人在诉说着无尽的哀怨。
江野再也没有下水。他在堤岸上立了一块碑,上面刻着一行字:此处溺魂,安息勿念。
碑的旁边,放着两枚黑狗牙,一枚是老陈头给他的,另一枚,是他从哥哥江潮的手腕上找到的。
有人说,在一个雾蒙蒙的清晨,看到一个穿着潜水服的身影,朝着湖中心游去,再也没有回来。
也有人说,那是江野去陪他哥哥了。
从此,再也没有人敢在保障湖相别路段野泳。只有那块石碑,静静地立在堤岸上,陪着湖里的那些魂,度过一个又一个漫长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