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老城区有条青石巷,巷尾有家不起眼的皮货铺,铺主姓孙,街坊都叫他老孙。六十多岁的年纪,背微驼,手上满是茧子和细小的割痕。铺子里常年弥漫着一股奇异的药水味,不似寻常皮革作坊的气味,倒带着几分阴湿的草木腥气,像是从地底深处翻上来的。
真正的老主顾知道,孙家三代做的不是普通皮匠活。他们有个讳莫如深的行当名——“借皮匠”。那口总盖着沉重木盖的陶缸里,浸泡着祖上传下来的秘制药水,能将刚离世不久的人皮处理成某种诡异的媒介,让魂灵暂返人世。只是这手艺有三条铁规,是孙家先人用血泪换来的教训,刻在铺子后堂的乌木牌上:
新死不过七——死者离世不能超过七天,过了头七,魂已远行,强留则生怨;
横死不用皮——溺毙、吊颈、刀兵等横死之人,怨气缠身,皮上附煞,用之必遭反噬;
陈年不启封——存放超过三十年的人皮,阴气积重,早已生出难以预料的变化,绝不可再动用。
老孙守着这些规矩过了大半辈子,直到那个阴雨连绵的傍晚。
邻村秦寡妇月娘家的儿子阿望,满眼通红地跪在了皮货铺的门槛外。雨水顺着少年的头发滴落,混着泪水砸在青石板上。
“孙伯,求您了……我娘……我娘她前天夜里……想不开……”阿望哽咽得说不下去,从怀里掏出一块被雨水打湿大半的粗布,里面裹着几枚银元和一些零碎铜板,“就让我再见娘一面,说句话……这些,都给您。”
老孙看着那点寒酸的积蓄,又望了望少年身后铅灰色的天空。他认识秦月娘,一个苦命的女人,丈夫早年被抓了壮丁再无音讯,独自拉扯儿子,日子艰难。前些天听说她被债主逼得狠了,竟在自家房梁上挂了绳。
上吊而亡,横死。离世已过两天,将满三日。两条铁规,已经触了。
“孩子,不是我不帮,”老孙叹气,声音干涩,“你娘是横死,时辰也快过了,这不合规矩,要出乱子的。”
阿望只是磕头,额头碰在石板上,一声又一声闷响。
老孙闭上眼,眼前却浮现出多年前自己母亲临终时,自己未能赶上的遗憾。心一软,那点不该有的同情压过了祖训的警告。
“你等着。”他说。
他没有去动那些近年的存货,那些皮子要么不合规,要么效力不足。鬼使神差地,他走到了后堂最深处,那里有一口单独存放的旧陶瓮,封泥上的朱砂符咒已褪成暗褐色。这是他父亲临终前严令他绝不能启封的——里面是船工水生的皮子,淹死的,存了三十二年又七个月。
横死,陈年,两条最凶的铁规全犯了。
老孙的手在颤抖。他知道自己在做一件可能无法挽回的错事。但阿望磕头的声音还在前堂回荡。他撬开了封泥。
一股浓烈的河腥味混合着药水的刺鼻气息涌出,瓮中的皮子浸泡在暗绿色的液体里,竟还泛着一种不自然的柔韧光泽。老孙用特制的竹夹小心翼翼地将人皮取出,薄如蝉翼,却完整得骇人,甚至能看清手指关节处的细纹。
过程是压抑而诡异的。在老孙那间不透光的里屋,他将人皮覆在秦月娘冰冷的尸身上,用掺了黑狗血和符灰的药水细细涂抹接缝。皮子仿佛活了过来,缓慢地吸附、贴合,发出细微的滋滋声响。阿望在门外守着,屋内只有一盏油灯,火光跳动,将老孙佝偻的身影放大在墙上,形如鬼魅。
子时三刻,秦月娘的胸膛有了微弱的起伏。
阿望冲进屋,抱住逐渐回温的母亲,喜极而泣。老孙却退到角落,死死盯着“月娘”的脸——那张脸似乎有些微的不协调,颧骨略高,下颌线条也硬了些,尤其一双眼睛睁开时,里面空洞洞的,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聚起一点光,却蒙着一层水汽似的朦胧。
“娘!”阿望唤道。
“月娘”迟缓地转动脖颈,动作僵硬如提线木偶,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气音,好半天,才吐出几个模糊的字:“……阿望?”
声音低沉沙哑,不像妇人,倒像个常年吆喝、被风浪伤了嗓子的男人。
邪事是从第二天开始的。
还阳的“月娘”不肯进食,只偶尔喝几口水。她总是下意识地做着掸水的动作,仿佛衣袖上沾了永远掸不掉的河水和藻类。更多的时候,她呆坐在门槛上,面朝着城外大河的方向,一动不动,一坐就是半天。
阿望起初沉浸在母亲“复生”的喜悦里,渐渐也觉出不对。他悄悄来找老孙,脸色发白:“孙伯,我娘……她总说身上湿冷,屋里也总是潮乎乎的,像能拧出水。昨晚我起夜,看见她站在水缸边,直勾勾盯着水里自己的倒影,然后……然后她笑了,那笑法……不像我娘。”
老孙心往下沉。他知道这是皮子上残留的原主执念在作祟。那船工水生,定是死时对渡船、对河水有着极深的执念。
又过了两日,阿望几乎是跌撞着冲进皮货铺的,满眼恐惧:“孙伯!救我娘!她……她夜里出门,我跟着,她走到河边,就那么直挺挺往水里走!我拼命拉她回来,她力气大得吓人,还不停念叨‘船要开了,船要开了’!”
老孙知道,不能再拖了。借皮还阳本就不能长久,更何况用的是这样一张犯尽忌讳的皮。他带上封魂用的符索和镇煞的铜钱,跟着阿望赶往秦家。
已近黄昏,秦家小院里阴冷异常,地面墙角都凝着水珠。“月娘”背对他们站在院中,仰头看天。听到脚步声,她缓缓转过身。只一眼,老孙浑身血液都凉了——
那张脸在夕阳余晖下,竟浮现出纵横交错的、溺毙者特有的肿胀纹路,眼白泛着死鱼的灰白,瞳孔深处,一点幽绿的光忽明忽灭。她看着老孙,嘴角慢慢咧开一个怪异的角度,发出的却是粗嘎的男声:“时辰……到了……该上船了……”
话音未落,她猛地朝阿望扑去,动作快得不似常人。阿望惊叫后退,却被一股无形的阴冷力量攫住。
“放开他!”老孙疾步上前,抽出符索想捆住“月娘”,却见她一挥手,一股腥臭的河水便凭空泼来,打湿了符索,上面的朱砂符咒瞬间黯淡。
“我的船……还差两个人……”‘月娘’咯咯笑着,声音时男时女,扭曲可怖。她拽着挣扎的阿望,以一种诡异的、类似划船的姿势,朝河边方向挪去。
老孙咬牙,咬破舌尖,将一口鲜血喷在铜钱上,掷向“月娘”后背。铜钱击中,发出“嗤”的灼烧声。“月娘”身体一僵,发出痛苦的嘶吼,竟抛下阿望,转而扑向老孙。
冰冷滑腻的手扼住了老孙的喉咙,力气大得惊人。老孙呼吸困难,眼前发黑,最后看到的,是“月娘”眼中那抹彻底吞噬了人性的、属于水鬼的贪婪幽光。
就在老孙意识即将涣散时,阿望的哭喊惊醒了他:“娘!不要!我跟你走!我跟你上船!你放了孙伯!”
扼住喉咙的手松了一瞬。
只见阿望泪流满面,却异常平静地走向“月娘”,牵起她那只湿冷僵硬的手:“娘,我们走吧。船是不是在等我们?”
‘月娘’歪着头,似乎困惑了片刻,然后那抹幽光柔和了些许,竟真的任由阿望牵着,一步步走向夜幕下黑沉沉的河流。
老孙瘫倒在地,咳着血,无力阻止,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一高一矮两个身影,消失在河岸的芦苇丛后。
次日清晨,河边洗衣的妇人发出了凄厉的尖叫。
秦月娘和阿望的尸体在下游回水湾被发现。河水泡胀了他们的躯壳,但让所有目睹者毛骨悚然的是——他们身上的衣服被互换了。瘦小的阿望穿着他母亲宽大的粗布衫,而秦月娘身上,是儿子那件补丁摞补丁的短褂。两人脸上竟都带着一种诡异的、近乎安详的神情,双手紧握,仿佛只是携手去赴一场期待已久的摆渡。
老孙听闻噩耗,一口鲜血喷在了皮货铺的门板上。他挣扎着回到后堂,将水生的皮子,连同那瓮积年药水,一起倒入铁盆中,淋上桐油,付之一炬。火焰是诡异的幽绿色,噼啪作响间,仿佛有无数凄厉的呜咽在火中扭曲、消散。
铺子彻底封了。沉重的木板钉死了门窗,也钉死了老孙的余生。
自那以后,老孙就活在了无尽的悔恨与恐惧里。他夜夜难眠,一闭眼就是水生那幽绿的目光和月娘母子溺毙的惨状。更让他胆寒的是,每到夜深人静,尤其是起雾或下雨的夜晚,他总能清晰地听到,从遥远的河边,顺风飘来一声声苍凉而执拗的吆喝:
“开——船——喽——”
“两位客官,坐稳了——”
声音时远时近,有时似乎就回荡在青石巷湿漉漉的空气中。
他知道,那是水生的执念未散,或许还在那阴阳交界的河流上,摆渡着他永远凑不齐的“客人”。而他,孙守义,打破了祖先用命换来的铁规,释放了积压三十多年的煞气,扰乱了阴阳秩序。
报应,或许才刚刚开始。
老孙枯坐在黑暗的屋内,手里摩挲着一枚当年未掷出的铜钱,等待着那声吆喝,在某一个夜晚,最终停在他的门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