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归位
融雪的湿气被接连几个晴日蒸腾殆尽,机场的空气里重新充盈起阳光与航空煤油混合的干燥气息。刘糯宁的见习日志本,已经写满了厚厚大半本。赵师傅翻看的频率在降低,点评的语句却逐渐从冰冷的指令,转向更接近探讨的语气。
“这里,你让重型机用A跑道落地,中机型用b跑道起飞,是基于对侧风影响和尾流间隔的考虑?”一次班后复盘时,赵师傅指着她某次指挥记录问。
“是的,师傅。”刘糯宁解释,“当时实测侧风接近中型机起飞侧风限制上限,重型机抗侧风能力强,用受侧风影响更直接的A跑道落地更稳妥。同时,两跑道平行且间距足够,这样安排可以避免重型机尾流对紧随其后起飞的中型机造成影响,也利用了双跑道运行容量。”
赵师傅嗯了一声,没多说,但刘糯宁能感觉到,那是一种默认。她的决策逻辑,正在从“符合规定”向“综合优化”悄然进化。
三月中旬,一个晴朗无风的下午,李主任和赵师傅一起,把刘糯宁叫到了塔台的小会议室。气氛有些正式。
“小刘,你的见习期,按计划还有半个月。”李主任开门见山,“但根据赵师傅的评估,以及你这段时间的表现,我们认为,你已经具备了独立承担一个标准扇区指挥任务的能力。所以,经部里研究决定,将你的最终放单考核,提前到明天下午进行。”
放单考核!
刘糯宁的心猛地提了起来。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但当这一刻真的被明确摆在面前时,那种混合着期待、紧张和巨大责任感的情绪,仍然瞬间攫住了她。
“考核内容,”赵师傅接话,语气依旧平淡,但眼神锐利,“是一个模拟真实运行环境、时长两小时的综合指挥场景。流量设定为中等偏高,会穿插常见的天气变化、流量波动、以及两到三个中等难度的特情。我和李主任,还有进近、区调的两位检查员共同担任考官。标准就是你能否安全、顺畅、高效地完成扇区指挥,并妥善处置各类情况。”
“明白。”刘糯宁挺直脊背,声音清晰。
“别有太大压力。”李主任语气缓和了些,“就当是平时跟赵师傅上席位。把你这一年多学的东西,都拿出来用。记住,考核不是要你完美无缺,而是要看你有没有独立担当的‘底子’。”
底子。刘糯宁咀嚼着这个词。那不仅仅是技术,更是心态、视野和面对不确定性的稳定性。
考核安排在次日下午两点。上午,刘糯宁照常跟着赵师傅上了一个平稳的早班。赵师傅几乎没怎么说话,让她独立处理了大部分常规指挥,只在极个别地方稍稍提点。这是一种无声的信任,也是一种最后的磨合。
下午一点五十,刘糯宁走进了指定的考核模拟机房。房间布局与真实塔台席位几乎一致,巨大的环形屏幕展示着模拟的机场全景和雷达界面。李主任、赵师傅,还有另外两位面生的检查员已经坐在考官席上,面前摆着评估表和记录设备。空气安静得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
“学员刘糯宁,最终放单考核,现在开始。模拟场景:浦东塔台三号扇区,指挥时长两小时。请登录系统,准备接管。”李主任宣布。
刘糯宁深吸一口气,坐到主控席前。指尖触碰到熟悉的键盘和鼠标,冰凉而真实。她登录系统,戴上耳机,调整话筒。目光扫过初始的雷达屏幕:十多架航班散布在终端区各处,有进港的,有离港的,有在本场训练的,还有两架过境的。天气晴好,能见度极佳,但气象信息显示,两小时后西面可能有雷雨云团发展。
“计时开始。”
指令,从她按下第一个通话键的瞬间,便如同经过精密校准的齿轮,开始有条不紊地运转。
“国航1401,浦东塔台,下到修正海压900米,加入左三边,跑道34L,预计第三位落地。”
“东方517,跑道34L外等待,跟随前面A330,间隔足够。”
“南方3306,保持一边上到1500米,联系离场119.7,再见。”
她的声音透过扬声器传出来,平稳,清晰,带着一种经过刻意控制的、不疾不徐的节奏。手指在键盘和进程单架间移动,视线在雷达主屏、气象叠加信息、航班详细数据窗之间快速切换。最初的半小时,她像一台高效运转的机器,将初始的航班流梳理得井井有条。
考核的第一个小波澜出现在第四十五分钟。一架从西南方向进港的支线航班报告,机上有一名旅客突发心绞痛,情况稳定但需要医疗援助,请求优先落地和救护车。
刘糯宁没有犹豫:“海南7181,浦东塔台收到。优先落地批准。雷达引导你直飞本场,下到修正海压600米。地面医疗已通知待命。报告病人当前状况和所需特殊协助?”
同时,她已协调进近调整该机排序,通知地面指挥中心和医疗单位,并指挥其他航班避让出优先通道。整个过程一气呵成,指令明确,协调到位。处理完优先航班,她立刻调整后续落地间隔,恢复运行秩序。
考官席上,李主任微微点头,在评估表上记录着。
一个小时后,模拟天气系统开始“发难”。西面的雷雨云团发展加速,并向本场方向移动,气象雷达上出现了零散的黄色回波。同时,模拟的Atc系统(空中交通管制自动化系统)突然弹出告警:与其中一部关键场面监视雷达的数据链路出现间歇性丢包,可能导致部分航班地面位置更新延迟。
天气变化叠加设备异常。刘糯宁心头一凛。她首先向所有使用相关跑道的航班通报了天气情况和雷达数据可能存在的延迟风险,提醒机组注意目视观察和保持通讯。接着,她加强了对地面滑行航班的监控频率,更多地依靠与地面引导员的直接通讯来确认位置。对于空中航班,她适当增加了指令的冗余度,并要求关键指令重复确认。
“东方982,证实你已脱离跑道?因场面监视数据延迟,请明确报告你的位置。”
“证实,东方982,已脱离跑道,正在滑行道A上滑行。”
“收到,继续滑行至停机位。”
她的应对沉稳而务实,没有因设备问题惊慌失措,而是迅速调整了监控和通讯策略,将风险控制在最低。
就在雷雨回波边缘开始影响终端区西部,几架航班陆续报告绕飞请求时,考核的最后一个、也是难度最高的特情被触发:一架刚刚起飞、正在爬升的重型货机报告,起飞后主起落架收上锁指示异常,绿灯不亮,怀疑起落架未完全锁定。机组请求在周边空域保持,进行故障检查,并可能需返场着陆。
重型机。起飞后故障。起落架问题。这几个词组合在一起,瞬间勾起了极其相似的情境记忆。刘糯宁感到自己的呼吸骤然屏住,握住话筒的手指微微收紧。考官席上,赵师傅的目光如鹰隼般锁定了她。
但只是一刹那。她猛地咬了一下舌尖,刺痛感让她瞬间清醒。这不是回忆,这是模拟!是考核!机组报告的是“怀疑”,是“检查”,情况完全不同!
“cargo Global 702 heavy, pudong tower, roger. hold in current area as published. Execute your checklists. Report your intentions and findings.”(cargo Global 702重型,浦东塔台,收到。按公布程序在当前空域等待。执行你的检查单。报告你的意图和发现。)她的英语指令流畅而出,语气沉着。
她迅速为该机划定了安全的等待空域,并开始规划其可能的返场路径。同时,雷雨云团正在逼近,西侧的绕飞请求在增加,空域资源骤然紧张。
“进近,浦东塔台,cargo Global 702重型疑似起落架锁定故障,正在检查,可能需要优先返场。请协调西侧绕飞航班,为其预留返场通道。”
“南方6501,由于天气和特情影响,批准你大幅右绕,航向150,避开等待区和雷雨区。”
她的大脑像多核处理器般分区运行。一边监控货机检查进展,一边协调进近和相邻扇区,调整绕飞机群的航向高度,还要兼顾未被直接影响的其他航班。指令有条不紊,调度逻辑清晰。她甚至考虑到货机可能需放油或紧急着陆,提前与相关部门做了初步沟通。
几分钟后,货机报告检查完毕,确认一个主起落架指示故障,但机械锁定正常,决定预防性返场降落,燃油充足。
刘糯宁立刻引导其加入最优返场路径,协调清空相关空域和跑道,通知地面应急单位待命。整个过程,她的声音始终保持稳定,甚至带着一种安抚机组情绪的力量:“cargo Global 702, radar vectors for ILS approach runway 34L. Emergency services standing by. You are number one for landing.”(cargo Global 702,雷达引导盲降进近,跑道34L。应急服务待命。你是第一优先着陆。)
当模拟的货机最终以略显保守但绝对平稳的姿态“落地”,并安全脱离跑道时,两小时的考核时间也刚好结束。
“模拟场景结束。学员刘糯宁,请停止指挥,退出系统。”李主任的声音传来。
刘糯宁缓缓松开握着话筒的手,才发现掌心全是湿冷的汗。她退出系统,摘下耳机。世界瞬间安静下来,只有耳朵里嗡嗡的余响和自己有些粗重的呼吸声。
考官们低声交换着意见,翻阅着记录。时间仿佛被拉长。
终于,李主任抬起头,看向她,脸上露出一个清晰的、肯定的笑容。
“刘糯宁同志,”他的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经考核组综合评定,你在为期两小时的模拟指挥中,表现出了扎实的专业技能、清晰的 situational awareness(情景意识)、良好的多任务协调能力,以及在面对天气变化、设备异常、航空器特情等多重压力下的稳定心理素质和果断处置能力。你的指挥,安全、有序、有效。”
他顿了顿,语气更加郑重:“考核组一致认为,你已经完全具备独立承担塔台管制指挥工作的资格。恭喜你,考核通过。”
通过了!
简单的四个字,却像一道温暖的洪流,瞬间冲垮了刘糯宁心中最后一道紧绷的堤防。她没有欢呼,没有雀跃,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眼眶却不受控制地迅速发热、湿润。一年多前那个风雨飘摇的傍晚,那些调查室的质询,心理评估的煎熬,数据室里的孤灯,培训课堂上的烧脑,见习期赵师傅的严苛……所有的一切,都在这一刻,汇聚成脚下这块名为“资格”的坚实基石。
赵师傅也站了起来,走到她面前。这位一向严厉的老者,此刻目光复杂,有欣慰,有审慎,也有一丝如释重负。
“底子打回来了,而且更厚了。”赵师傅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记住今天的感觉。也记住,真正的天空,比模拟器复杂一万倍。永远敬畏,永远学习。”
“是,师傅。我一定牢记。”刘糯宁用力点头,声音有些哽咽。
办理完一系列手续,拿到崭新的、代表她已经是一名“放单管制员”的岗位授权文件时,已是傍晚。夕阳将塔台的玻璃幕墙染成一片辉煌的金红。
她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独自走上塔台的露天观景平台。春末的风还带着凉意,吹拂着她微微发烫的脸颊。脚下,机场如同一个精密运转的庞大生命体,跑道灯渐次亮起,勾勒出无限延伸的光之路。一架架飞机在黄昏的天幕下滑行、起降,引擎的呼啸声像是这片天空永恒的心跳。
她抬起头,望向那片她曾坠落、又奋力归来的浩瀚苍穹。暮色四合,星辰开始在天鹅绒般的底幕上隐隐浮现。
酸涩的柚子籽,狂暴的风雨,断箭的雷霆,数据的深海,严苛的淬炼……所有的曲折与伏笔,似乎都在此刻,汇聚于掌心这份轻飘飘又沉甸甸的文件上。
她终于,真正地回来了。
不是以见习生的身份,不是以辅助者的角色,而是作为一名经过最严苛检验、被正式授权、可以再次独立为这片天空提供指引与守护的——空中交通管制员。
路还很长,挑战永无止境。
但她的坐标,已然清晰地复位于这片她注定要与之共舞的蓝天之下。
刘糯宁深深地吸了一口清冽的空气,将那份文件紧紧贴在胸前。
明天,她将拥有属于自己的正式席位。
而她的声音,将再次成为这浩瀚空域中,一道清晰、稳定、不容置疑的航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