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的天津港,比起平日的喧嚣,多了几分难得的宁静。货轮靠泊的数量减少,机器的轰鸣也稀疏了许多。天空是北方冬日特有的那种高远的湛蓝,阳光明亮却没什么温度,海风刮在脸上,带着凛冽的咸腥气。
码头没活,这是装卸工们难得的休息日。工友们大多选择窝在宿舍里打牌喝酒,或者回家团聚,鲜少有人愿意在这种寒风天跑到外面挨冻。
陈昭却是个例外。
一大早,他就翻出了那套落了些灰的简陋渔具——一根短节溪流竿,一个塑料绕线轮,几副钩线,还有一个小马扎。又去巷口老刘头那儿买了半斤活沙蚕做饵。
“哟,陈哥,这大冷天的,准备出海当龙王女婿啊?”路过的工友裹着军大衣,缩着脖子打趣道。
陈昭把红虫盒揣进兜里,嘿嘿一笑:“你懂啥,这叫陶冶情操,修身养性。比你们窝屋里长毛强。”
“得嘞,您情操高尚!冻成冰棍儿了别叫我们抬您回来!”工友笑着走了。
回到小院,冯宝宝已经起来了,正坐在门槛上,看着那盆塑料花发呆。她穿着陈昭给她买的厚实羽绒服,显得有点臃肿,但小脸被风吹得红扑扑的。
“走了宝宝,今天带你去个好地方。”陈昭晃了晃手里的渔竿。
冯宝宝的目光从塑料花移到渔竿上,带着一丝疑惑:“做啥子?”
“钓鱼。”陈昭言简意赅,“海边,能钓到傻乎乎的鱼,晚上说不定能加餐。”
听到“加餐”,冯宝宝的眼睛亮了一下,立刻站起身,跟了上来。
两人一前一后,迎着凛冽的海风,走向港区外围一处相对僻静的防波堤。这里碎石嶙峋,海浪拍打着水泥墩子,溅起白色的泡沫。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海腥味。
陈昭找了个背风又方便下竿的地方,支开小马扎,熟练地挂饵、抛竿,然后将鱼竿架在石头缝里,自己则缩起脖子,揣着手,眯着眼睛看向远处海天一色的地方,像一尊入定的老僧。
冯宝宝学着他的样子,也想找块石头坐,被陈昭拉住了。“石头凉,寒气重,站着活动活动。”他把自己带来的一个厚垫子递给她,“垫着坐。”
冯宝宝接过垫子,铺好,然后并拢双腿,端端正正地坐在上面,腰板挺得笔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根细长的鱼竿梢,以及延伸到浑浊海水里的鱼线,神情专注得如同在执行一项重大任务。
时间一点点过去。海风呼呼地吹,太阳缓慢地移动,温度并没有升高多少。
鱼竿的梢尖纹丝不动。
冯宝宝维持着那个端正的坐姿,看了足足半个小时,终于忍不住,转过头问陈昭:“鱼,睡觉咯?”
陈昭差点笑出声,忍住,一本正经地解释:“没睡。鱼在水底下逛该呢,得等它们看到咱们的饵,还得愿意咬钩。这玩意儿,急不得。”
冯宝宝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转回去继续盯着鱼线,小声嘀咕:“逛该…要逛好久…”
又过了二十分钟,还是毫无动静。只有海浪不知疲倦地哗哗作响。
冯宝宝的专注力开始涣散。她开始东张西望,看天上飞过的海鸥,看远处缓慢移动的货轮,看脚下爬过的小螃蟹,甚至还试图伸手去抓一只,被陈昭用眼神制止了。
她开始有点焦躁,身体微微晃动,一会儿看看鱼竿,一会儿又看看陈昭,那眼神仿佛在问:是不是饵被吃光了?是不是鱼跑了?我们是不是被鱼骗了?
陈昭老神在在,打了个哈欠:“耐心点,宝宝。钓鱼钓的就是个耐心。你跟它耗,看谁耗得过谁。心浮气躁,鱼都能感觉到,就不来了。”
这话似乎触动了冯宝宝某根神经。她歪着头想了想“耐心”这个词,又看了看那根依旧静止的鱼竿,慢慢停止了焦躁的小动作。她学着陈昭的样子,不再死死盯着鱼线,而是将目光放远,看向波澜起伏的海面,只是偶尔用眼角余光扫一下竿梢。
她的呼吸渐渐变得平稳悠长,整个人似乎也沉浸到了这种枯燥的等待氛围中,与周围呼啸的风声、海浪声奇异地融合在一起。那种执行任务时的紧绷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得的松弛。
陈昭有些惊讶地瞥了她一眼,这丫头的学习和适应能力,总是超乎他的预料。
就在这时,陈昭那根鱼竿的梢尖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抖动了一下!
陈昭眼神一凝,手已经搭在了鱼竿上。
几乎是同时,冯宝宝也猛地转回头,精准地指向陈昭的鱼竿:“动了!”
她的感知敏锐得惊人。
陈昭赞许地看了她一眼,却不急于起竿。他又等了几秒,直到竿尖猛地一个下顿!
“来了!”陈昭手腕一抖,迅速扬竿!鱼线瞬间绷直,水下传来一股挣扎的力量。
“嘿,个头还不小!”陈昭熟练地开始溜鱼,时而放松,时而收紧,感受着水下猎物徒劳的反抗。
冯宝宝早已站了起来,凑到岸边,踮着脚尖,努力想看清水里的是什么鱼,眼神里充满了好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这是她第一次亲眼看到“钓鱼”这个过程,从漫长的等待到突然的爆发。
几分钟后,一条一斤多重的海鲋(黑鲷)被提出了水面,在空气中拼命扭动着银亮的身躯。
陈昭把它摘下来,扔进旁边的小水桶里。鱼儿在桶里扑腾着,溅起水花。
冯宝宝蹲在水桶边,伸出手指想去戳,又被鱼尾甩起的水珠溅到脸上,她也不躲,只是眨了眨眼,继续好奇地看着。
“晚上喝鱼汤。”陈昭心情颇佳,重新挂饵抛竿。
有了第一条的收获,等待似乎不再那么漫长和难以忍受。冯宝宝也不再焦躁,她依旧安静地坐着,但眼神里多了些期待。
可惜,好运似乎只有一次。接下来一个多小时,两人再无收获。
陈昭倒是无所谓,本来就是打发时间。冯宝宝却似乎悟到了点什么。当陈昭准备收竿时,她看着那空空的水桶(除了那条黑鲷),忽然说道:“鱼,聪明。耐心,比不过。”
陈昭愣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说得对!咱们的耐心还是没修炼到家,耗不过这帮海里成了精的老油条!走了走了,回家喝汤,这一条够咱俩吃了!”
他收拾好东西,拎起水桶。冯宝宝主动背起了小马扎和垫子。
两人沿着来路往回走。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防波堤上留下两行脚印。
“冷么?”陈昭问。
“不冷。”冯宝宝摇头,顿了顿,补充道,“比打架,有意思。”
陈昭笑了:“哦?怎么有意思了?”
冯宝宝思考了一下,努力组织语言:“等的时候,心,静。鱼来的时候,…高兴。”她似乎找不到更准确的词来形容那种期待得到满足的细微喜悦。
“嗯,这就对了。”陈昭点点头,“有的东西,急是急不来的。得等,得耐得住性子。等着等着,说不定惊喜就来了。就算没来,这等着的过程,心里头安安稳稳的,也挺好。”
冯宝宝安静地听着,似懂非懂,但把“耐心”、“等”、“心里安稳”这几个词记下了。
回到小院,陈昭麻利地杀鱼清洗。冯宝宝就蹲在旁边看,看着那银亮的鳞片被刮掉,内脏被取出,变成案板上干净的鱼肉,眼神里没有害怕,只有一种对“食物形成过程”的观察和学习。
晚上,小小的房间里飘溢出极其鲜美的鱼汤香气。奶白色的汤,嫩滑的鱼肉,再撒上点葱花和胡椒面。
陈昭给冯宝宝盛了满满一大碗,又把自己碗里的好肉夹给她几块。
冯宝宝吹着热气,小口小口地喝着汤,吃着鱼肉,额头鼻尖都冒出了细密的汗珠。
“好喝。”她评价道,语气比平时更肯定一些。
“那当然,自己钓的,味道就是不一样。”陈昭颇为自得。
吃完饭,冯宝宝主动收拾了碗筷(虽然洗得不算太干净),然后又开始端详博古架上的泥碗,仿佛在比较泥碗和鱼汤哪个更好。
陈昭泡了杯茶,看着窗外完全暗下来的天色,听着屋里冯宝宝轻微的动静,觉得这个休息日过得格外充实。
海钓一无所获固然有点遗憾,但能让身边这个丫头体会到一点点“耐心”和“等待”的意味,感受到平淡生活中这种细微的、自给自足的乐趣,比钓上一桶鱼都值得。
他知道,冯宝宝学的不是钓鱼,而是在学一种生活的节奏和态度。
窗外寒风依旧,屋里灯暖茶香。
冯宝宝看够了泥碗,也走到窗边,和陈昭一起看着外面黑漆漆的夜空,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
“明天,还去。等鱼。”
陈昭抿了口茶,笑了。
“行,明天还去。看谁耗得过谁。”
(第七十三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