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孟背着陈朵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密林深处,带走了西南事件最后的悬念,也带走了一段沉重而悲凉的过往。安全屋前,阳光透过枝叶,斑驳地洒在剩余几人身上,却驱不散那弥漫在空气中的复杂心绪。
真相大白的释然,悲剧酿成的唏嘘,对陈朵未来的些许祝愿,以及对陈昭那深不可测手段的敬畏…种种情绪交织,让张楚岚、黑管儿、王震球三人都有些沉默。
肖自在依旧站在一旁,手中缓缓捻动着佛珠,面容平静,似乎与往常并无不同。但若仔细观察,便能发现他捻动佛珠的指尖比平时更为用力,手背上青筋微显,那总是半阖的眼眸深处,一丝难以完全压抑的赤红暗流,正随着方才那场血腥真相的刺激和洞中杀戮欲望的挑动,而不安地涌动。
他修闭口禅,以佛法压制心魔,但本质上,那对“狩猎”与“惩戒”的极致渴望,早已深植于他的灵魂深处,如同潜伏的火山。陈朵事件中赤裸裸的人性悲剧与绝望选择,以及洞窟内那场未竟的、对抗恐怖邪物的战斗,都在无形中撩拨着他那根最敏感的弦。
陈昭的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众人,最后在肖自在身上微微停顿了一瞬。那双通透深邃的眼眸,仿佛能轻易看穿一切表象,直抵人心最深处的波澜。
他心中了然。《一人之下》原轨迹中肖自在的挣扎与痛苦,他自是知晓。这是一个游走于佛性与魔性之间的复杂灵魂,其力量与危险并存。如今既在此相遇,又同属“公司”这松散框架下的临时合作关系,更兼此人方才守门策应也算尽责,陈昭不介意随手结下一份善缘。
于他而言,这或许只是兴之所至的一点拨,但对肖自在而言,却可能是照亮无尽黑暗长夜的一盏明灯。
“此间事了,诸位辛苦。”陈昭率先开口,打破了沉寂,语气恢复了往常那种略带慵懒的调子,“回去后,该如何汇报,想必不用我多言。”
黑管儿立刻肃然应道:“陈掌门放心,我们明白轻重。西南任务报告,会重点描述不明生物巢穴的危害性及清理过程,陈朵…已确认在任务中殉职。”这是保护真正获得新生的陈朵和老孟的唯一方式,也是他们几人心照不宣的共识。
王震球也收敛了跳脱,点头附和:“没错没错,那洞里的鬼东西可真够吓人的,多亏了…呃,我们通力合作,才勉强搞定。”他悄悄瞥了陈昭一眼,没敢把功劳往陈昭身上推,知道这位大佬根本不在意这个。
张楚岚则凑到陈昭身边,小声问:“师父,那咱们现在回天津吗?”经历了这番惊心动魄,他格外想回到师父的羽翼之下,感觉只有在那滨海别墅里,才能找到真正的安心。
“嗯。”陈昭点了点头,随即像是想起什么,目光转向一旁默不作声的肖自在,“肖施主,稍留一步。”
肖自在捻动佛珠的手指微微一滞,抬眸看向陈昭,眼中闪过一丝疑惑,但还是依言留了下来。黑管儿、王震球和张楚岚见状,虽然好奇,但也识趣地先行一步,去远处整理装备车辆,留给两人谈话的空间。
闲杂人等离去,林间空地只剩下陈昭与肖自在二人。
微风拂过,带来草木清香,却吹不散肖自在那份内敛的、几乎凝成实质的压抑气息。
陈昭走到肖自在面前,看着他那双努力维持平静、却暗藏汹涌波涛的眼睛,淡然一笑:“闭口禅,压得住形,压不住心。修佛是修心,不是修哑。一味强压,终是下乘,犹如筑堤拦洪,堤越高,溃时愈烈。”
这番话,如同惊雷,直接劈入肖自在的心湖深处!
他身躯猛地一震,眼中那抹赤红骤然亮起几分,又被他强行压下,额角甚至渗出细密的汗珠。他无法开口,只能用震惊和探寻的目光死死盯着陈昭。这位燕山派掌门,竟一眼看穿了他最根本的症结!甚至连他修闭口禅的真正用意都了然于胸!
陈昭对他的反应并不意外,继续平静说道:“杀心非罪,执念是障。你视心中之魔为洪水猛兽,欲除之而后快,却不知它本就是你的一部分。强行割裂,只会令你越发扭曲痛苦。佛亦有金刚怒目,嗔怒之力,用之正则护苍生,用之邪则堕无间。关键不在力,而在心之所向。”
肖自在眼中的震惊逐渐化为一种深深的困惑与挣扎。这些道理,并非无人对他说过,但从未有人能像陈昭这般,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仿佛洞悉万物本质的透彻感说出来,每一个字都重重敲击在他的心坎上。
是啊,他厌恶这无法控制的杀戮冲动,恐惧自己终有一天会彻底沉沦变为只知杀戮的怪物。所以他逃入空门,修闭口禅,用清规戒律束缚自己,试图将那魔性彻底磨灭。可越是压制,那冲动反而在每一次允许的“惩戒”后变得越发饥渴难耐…
难道…他一直以来都错了?
陈昭看着他眼中变幻的神色,知道火候已到,不再多言。缓缓抬起右手,食指指尖凝聚起一点温润澄澈、却又蕴含着难以言喻大道韵味的乳白色灵光。那光芒既不霸道,也不神圣,反而给人一种返璞归真、润物无声的柔和感。
“此法名为《良善》。”陈昭的声音仿佛带着某种直抵灵魂的安抚力量,“非是强行度化,亦非压抑本性。乃是唤醒你灵台一点先天澄明之光,助你照见本心,明辨是非善恶。使你得以真正驾驭自身之力,而非被力量所驱使。眼之所见,是红是非,心自澄明,杀与不杀,存乎一念之间,皆由本心,不起波澜。”
话音未落,不等肖自在有所反应——事实上,肖自在仍沉浸在巨大的心灵冲击中,根本来不及反应——陈昭的食指已轻轻点在了他的眉心之上!
“嗡——”
肖自在只觉得识海之中仿佛有一口沉寂万年的古钟被轻轻敲响,宏大清正,涤荡寰宇!
那一点乳白色的灵光,如同最为温和却又无可阻挡的暖流,瞬间涌入他的祖窍,扩散至他的四肢百骸,灵魂深处!
没有想象中的痛苦冲击,也没有强行洗涤撕裂的感觉。
那暖流所过之处,他体内那躁动不安、蠢蠢欲动的狂暴杀意,仿佛被一只温柔而有力的大手轻轻抚平。脑海中那些不断闪现的血色幻象、那些扭曲的狩猎渴望,如同被清泉洗过一般,并未消失,却奇异地褪去了那层令人疯狂焦灼的色彩,变得…清晰而客观起来。
他依然能感受到那股力量的存在,依然能回忆起每一次“惩戒”带来的战栗,但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感笼罩了他。就仿佛一个常年置身于惊涛骇浪中的溺水者,忽然被托上了一叶平稳的扁舟,虽然四周海浪依旧,却再也无法轻易将他吞噬。
他眼中那抹挣扎的赤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褪去,不是被压制,而是如同浑浊的水沉淀后,自然显露出的清澈。一种难以言喻的安宁与祥和,自他心底油然而生。
他依旧是他,力量仍在,记忆犹存,但那份几乎要将他撕裂的内在冲突和痛苦,却减轻了大半!一直紧绷的精神枷锁,似乎悄然松动了许多。
陈昭收回手指,语气依旧平淡:“法门已传,能领悟多少,能走到哪一步,看你自身造化。记住,力量无分正邪,人心才有善恶。直视它,接受它,然后,驾驭它。”
肖自在呆呆地立在原地,感受着体内那翻天覆地却又异常平和的变化,久久无言。
多少年了?他挣扎在黑暗的边缘,与心魔搏斗,日夜不休,几乎看不到尽头。从未想过,解脱的契机,竟会以这样一种方式,如此轻易地降临。
他缓缓抬起自己的双手,目光复杂地看着。这双沾满血腥的手,此刻似乎感受到了一种久违的…轻松。
他尝试着在心中观想那些曾经会立刻引爆他杀意的画面,却发现虽然依旧能引起力量的波动,却不再有那种失控的、迫不及待的冲动。一种清晰的界限感在心中自然浮现。
良久,肖自在深深吸了一口气,那口自从修闭口禅以来便从未真正顺畅过的气,此刻竟觉得无比通畅。他双手合十,对着陈昭,极其郑重地、深深地鞠了一躬。
这一躬,包含了无尽的感激、敬服与震撼。虽无法言谢,但一切尽在不言中。
陈昭坦然受了他这一礼,摆了摆手:“走吧,回去的路还长。”
说完,他便转身,悠然向着张楚岚他们等待的方向走去,仿佛刚才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肖自在直起身,看着陈昭那看似普通的背影,眼神无比复杂。他摸了摸自己的眉心,那里似乎还残留着那一点灵犀的温润触感。
《良善》…
他默念着这个简单的名字,心中却知,这看似简单的法门,对他而言,不啻于再造之恩!
他再次看了一眼陈昭的背影,将那份感激深埋心底,抬步跟了上去。脚步,似乎比来时,轻快了许多。
林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仿佛也在为这悄然发生的转变而低语。
西南的阴霾正在散去,归途,已然在望。
(第一百九十六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