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室的门在身后沉重地合拢,发出“咔哒”一声轻响,像是最终落定的审判槌。
门内,是刚刚结束的、气氛压抑到令人窒息的紧急高层会议残留的冰冷空气。门外,是医院顶层行政区域铺着厚地毯、灯火通明却空无一人的走廊。庄严背对着那扇门,站立了片刻,感觉全身的肌肉都像是被冻结后又强行撬动,带着一种深沉的、源自骨髓的疲惫和寒意。
他缓缓抬起手,指尖无意识地拂过白大褂的袖口,那里似乎还残留着刚才会议室里无形交锋的硝烟味。不,不是硝烟,是更冰冷的东西,是信任崩塌后扬起的、带着血腥气的尘埃。
几个小时前,b2层主控机房那癫狂闪烁的指示灯、屏幕上翻滚的基因序列、小陈惊恐扭曲的脸,以及那行冰冷的系统提示——【源路径追溯:[已加密]:\/National_Genebank\/Archived\/project_Zero\/】——如同烙印,深深刻在他的视网膜和神经末梢上。
那不仅仅是系统崩溃,那是来自过去的幽灵,是二十年前那场被强行掩埋的灾难,借助数字的躯壳,发出的尖锐嘶鸣。
而现在,这个幽灵,被以一种他未曾预料的方式,强行塞回了它原本的巢穴。
他转过身,沿着空旷的走廊向前走。脚步声被厚厚的地毯吸收,只剩下一种沉闷的、压抑的节奏。走廊尽头,那间属于医院权力核心的、挂着“院长办公室”铭牌的房间门虚掩着,透出一线温暖的、与周遭冰冷氛围格格不入的光。
他走到门前,没有立刻敲门。里面安静得可怕。
最终,他还是抬手,用指节在厚重的实木门板上不轻不重地叩击了三下。
“进来。”里面传来丁守诚的声音。那声音听起来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的释然?与刚才在会议上那个虽然承认“失察”、但依旧试图维持权威架子的老教授判若两人。
庄严推门而入。
办公室很大,装修是沉稳的中式风格,红木书柜顶天立地,里面塞满了精装书籍和学术奖杯。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书香和陈年普洱的醇厚气息。丁守诚没有坐在他那张宽大的办公桌后面,而是独自坐在靠窗的一组沙发上。
窗外,是城市璀璨却冰冷的夜景,万家灯火如同散落的星辰,却照不亮这间屋子里弥漫的沉重。
丁守诚微微佝偻着背,身上那件熨烫平整的深色中山装,此刻似乎也失去了挺括的支撑,显得有些空荡。他手里端着一杯茶,茶水已经不再冒热气。听到庄严进来的声音,他并没有回头,依旧望着窗外,仿佛在那片光海中寻找着什么早已失落的东西。
“把门关上吧,庄严。”他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砂纸摩擦般的沙哑。
庄严依言,反手轻轻关上门,将那片灯火通明的走廊隔绝在外。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人,以及一种几乎凝成实质的沉默。
“坐。”丁守诚终于动了动,用端着茶杯的手,示意了一下对面的沙发。
庄严走过去,坐下。沙发很柔软,但他坐得笔直,像一柄即将出鞘的手术刀。
丁守诚缓缓转过头,看向庄严。他的脸上没有了往日那种智珠在握的从容,也没有了刚才会议上强撑的镇定,只剩下深刻的皱纹里填满的、无法掩饰的倦怠和某种……认命般的灰败。他的眼神不再锐利,反而有些浑浊,像是蒙上了一层无法擦去的雾气。
“你都猜到了,是吗?”丁守诚开口,没有寒暄,没有铺垫,直接切入核心,声音平淡得像是在讨论别人的事情。“从那个坠楼的孩子开始,从他的血型,从他体内的基因乱码,从李卫国那本该死的日记……你就已经开始怀疑了。怀疑到我头上,怀疑到二十年前那场……事故。”
庄严没有回答,只是沉默地看着他。这种沉默,本身就是最肯定的回答。
丁守诚扯动嘴角,露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是啊,你怎么会不怀疑呢?你是我一手带出来的,我了解你,庄严。你对真相有种近乎偏执的执着,像一头嗅到血腥味的猎犬。我早就该知道,一旦让你接触到哪怕一丁点线索,你就不会放手。”
他顿了顿,将冰冷的茶杯放回面前的茶几上,发出一声轻微的磕碰声。
“病毒……或者说,那个‘东西’,”丁守诚的视线飘向虚空,仿佛在回忆什么极其可怖的画面,“它的源头,确实是‘零号项目’。那场实验……我们当时都太年轻,太狂妄,以为凭借手里的技术,可以扮演上帝,可以破解生命最终的密码……”
他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我们想尝试一种……激进的基因编辑方法,试图从根本上‘优化’某些遗传缺陷,甚至……赋予一些理论上可能的‘强化’特性。我们绕过了一些……嗯,繁琐的审查流程,在志坚的资助下……”他说到了自己早已去世的长子丁志坚,声音哽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那种令人不安的平静。
“实验体……出了严重的问题。不是简单的排异或者失败,是……某种我们无法理解的‘编码污染’。编辑后的基因序列表现出一种……可怕的活性,它们不再稳定,会自我复制,会突变,甚至会……像病毒一样,试图‘感染’和‘改写’正常的细胞基因……”
丁守诚抬起微微颤抖的手,揉了揉眉心。“当时……实验室发生了泄露。很小范围的,但我们检测到了。为了掩盖……为了不引起恐慌,也为了我们自己的前途和……背后那些大人物的利益……”他看了一眼庄严,眼神复杂,“我们封锁了消息,销毁了大部分表面记录,将那次事件定性为一次‘意外的病原体泄露’,并将所有相关的……‘活性样本’和原始数据,以最高加密等级,封存进了国家基因库的‘归档区’。我们以为,只要锁起来,就万事大吉了。”
他的叙述平静得可怕,仿佛在讲述一个与己无关的故事。但庄严能从他那细微的颤抖和眼底深藏的恐惧中,感受到当年那场事故带来的、至今未曾散去的梦魇。
“我们以为它死了,被永远封存在数字的坟墓里。”丁守诚的声音低沉下去,“直到……直到最近。直到那个坠楼少年出现,直到他体内检测到那些……与‘零号项目’残留序列高度同源的异常基因片段……直到赵永昌……”
他提到赵永昌的名字时,语气里闪过一丝极力压抑的愤怒和……或许是悔恨?
“赵永昌不知道从哪里得知了‘零号项目’的部分信息,他以为那是什么能带来巨大商业价值的‘生物武器’或者‘基因钥匙’。他利用林晓月,利用我那个不成器的……儿子马国权,千方百计想要弄到相关的数据。他可能尝试过入侵基因库,或者通过其他渠道……我不知道他具体做了什么,但显然,他触动了某个我们当年设下的、连我们自己都快忘记的……‘警报’或者‘陷阱’。”
丁守诚抬起头,目光再次聚焦在庄严脸上,那眼神里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坦诚:“那个所谓的‘病毒’,根本不是外界入侵的。它是被‘唤醒’的。是我们自己埋下的种子,在黑暗中蛰伏了二十年,因为某些我们还不完全清楚的诱因……苏醒了。它借助医院的监控网络,借助那些连接着基因库备份接口的设备……复活了。”
“所以,你在会议上承认的‘失察’,指的是这个?”庄严终于开口,声音冷得像冰。“承认你当年参与了违规实验,承认你掩盖了事故真相,承认这所谓的‘病毒’其实就是你们创造出来的、失控的造物?”
丁守诚迎视着庄严的目光,没有丝毫闪躲。那一刻,他脸上所有的掩饰和伪装都剥落了,只剩下一个被真相和岁月摧残得千疮百孔的老人。
“是。”他回答得异常简洁,也异常沉重。“我承认。我操纵了基因库的部分权限,篡改和销毁了对我、对志坚、对某些……你不该知道名字的人不利的证据。我隐瞒了‘零号项目’的真实性质和危险等级。今天的病毒事件,根源就在二十年前那场被我亲手掩盖的实验事故。”
他停顿了一下,仿佛说出这些话用尽了他全部的力气。
“这就是你要的真相,庄严。够了吗?”
办公室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窗外的城市依旧喧嚣,但那喧嚣仿佛来自另一个遥远的世界。
庄严看着眼前这个瞬间仿佛苍老了十岁的老人,这个他曾经尊敬、追随、视为医学界丰碑的导师。他心中没有揭开谜底的快意,也没有抓到把柄的得意,只有一种沉甸甸的、冰冷的悲哀和荒谬。
一座建立在谎言和罪恶之上的医学圣殿,就在这个夜晚,在这个房间里,伴随着一个老人疲惫的忏悔,开始了它无可挽回的崩毁。
而他知道,这仅仅是开始。病毒的来源虽然指向了过去,但它的“苏醒”和“扩散协议待启动”的提示,意味着危机远未结束。
圣殿的裂痕已经深可见骨,而真正的风暴,还在后面。
他缓缓站起身,没有再看丁守诚一眼,转身向门口走去。
在他拉开门,即将踏入外面走廊光亮的瞬间,丁守诚嘶哑的声音再次从身后传来,带着一种最后一搏的、近乎哀求的意味:
“庄严……有些事情,知道得太多,对你没有好处。适可而止……就算我……求你。”
庄严的脚步顿了一下,但没有停留,也没有回头。
门,在他身后轻轻关上,隔绝了那个正在加速崩坏的世界,也隔绝了那句苍白无力的恳求。
走廊的光亮有些刺眼。他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会议室里的冰冷,以及院长办公室里那陈年普洱也掩盖不住的、腐朽的气息。
圣殿已裂,深渊在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