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味道依旧刺鼻,走廊里匆忙的脚步声、推车的轮子与地面摩擦的声响、远处隐约传来的呼叫铃,构成医院永恒的背景音。然而,当庄严再次穿上那身熨烫平整的白色长袍,将胸牌别在左胸时,他清晰地感觉到,有些东西,已经彻底改变了。
停职调查的阴云虽然散去,但留下的并非雨过天晴的澄澈,而是一种更沉重、更粘稠的寂静。从他踏入医院大门的那一刻起,各种目光便如同无形的探针,从四面八方投射而来。有关切,有审视,有好奇,但更多的,是一种混合着敬畏、疏离甚至一丝恐惧的复杂情绪。
他不再是那个单纯的技术精湛、受人尊敬的外科主任。他是卷入基因谜局、被国际组织“关注”、甚至引得德高望重的丁守诚教授当众崩溃的“风暴眼”。他是一块移动的、带着危险磁场的磁石。
“庄主任,早。”
“庄主任,您回来了。”
路过的医护人员纷纷打招呼,语气恭敬,但眼神闪烁,脚步不停,仿佛不敢与他有过多接触,生怕被那无形的旋涡卷入。
庄严面色平静,一一颔首回应,步伐稳健地走向自己的办公室。他的脊背挺得笔直,如同悬崖边迎风的孤松,承受着无形的压力,却毫不动摇。
办公室的门开着一条缝。他推门进去,里面已经被人仔细打扫过,窗明几净,一尘不染,甚至比他离开时更显整洁。但他的目光第一时间就落在了办公桌上。
桌上,放着一摞待处理的文件和病历,摆放得整整齐齐。但在文件旁边,多了一样东西——一个透明的、小巧的方形玻璃瓶,瓶子里没有水,只有一截约莫手指长短、散发着极其微弱、近乎难以察觉的莹绿色光芒的……树枝。
是那棵在医院花园破土而出的发光树苗的枝条!
它被谁放在这里?是什么意思?是欢迎他归来的礼物,还是一个无声的警告或提示?
庄严的心脏微微一缩。他走上前,没有立刻去碰那个玻璃瓶,而是先快速而仔细地检查了办公室的各个角落,尤其是电话、座椅下方和盆栽植物内部。确认没有新的窃听器或监控设备后,他才将目光重新投向那截发光树枝。
它安静地躺在瓶底,断口平整,像是被人精心切割下来的。那微弱的光芒并非恒定,而是如同呼吸般,有着极其舒缓的明暗节奏。靠近时,能闻到一种奇异的、混合着青草与某种未知矿物质的清新气息。
这绝不是普通的植物。它代表着未知,代表着那段纠缠着所有人的“锁链”序列,代表着李卫国跨越时空布下的谜局,也代表着丁守诚恐惧嘶吼的“完美容器”可能指向的某种终极形态。
它的出现,像是在无声地宣告:即使你暂时回到了这个位置,也从未离开过风暴的中心。基因的网,早已将你牢牢缠绕。
庄严深吸一口气,将玻璃瓶小心地放进抽屉里,与那个重现的神秘标本并排而放。两个来自不同源头,却都指向核心秘密的物证,此刻静静地躺在一起,沉默,却重若千钧。
他坐下,开始翻阅桌上的文件。大部分是常规的行政事务和待审批的手术方案,但其中一份来自院办的“特别通知”引起了他的注意。通知要求各科室主要负责人,必须全力配合“全球基因伦理与安全观察组织”(GGESo)调研团的各项工作,并特别强调,调研团有权在提前报备后,列席重要的临床病例讨论会和手术观摩。
国际介入的触角,已经毫不掩饰地伸向了医疗活动的核心层面。
就在这时,内线电话响了起来。
“庄主任,”是手术室护士长的声音,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刚收治了一位主动脉夹层破裂的急诊患者,情况非常危急,家属指定要求您主刀。但是……GGESo调研团的沃森先生和他的两位助理,已经按照流程报备,要求观摩这台手术。”
果然来了。庄严眼神一凛。他归来的第一台重大手术,就要在国际观察员的注视下进行。这绝非巧合。
“我知道了。按正常流程准备,我马上到。”他的声音没有丝毫波澜。
当他换上手术服,走进那道熟悉的、隔绝生死的大门时,他能感觉到背后来自观摩廊的目光。亚历山大·沃森,那个代表着国际资本与伦理审查复杂交织体的男人,正坐在那里,如同一只冷静的秃鹫,等待着审视这场在生死边缘博弈的同时,也关乎技术、伦理乃至更多隐秘的“表演”。
无影灯亮起,冰冷的光线聚焦在手术台上。患者胸腔已被打开,暴露出那颗疯狂颤动、随时可能彻底崩溃的心脏,以及那如同吹弹可破的气球般、已经出现破口的主动脉。
手术室里只剩下监护仪规律的滴答声、器械传递的轻微碰撞声,以及庄严沉稳清晰的指令声。
“吸引器。”
“阻断钳。”
“准备人工血管。”
他的动作快、准、稳,每一个步骤都如同经过千锤百炼的精密机械,带着一种近乎艺术的美感。这是他与生俱来的天赋,也是无数个日夜磨砺出的本能。在这一刻,外界的一切纷扰——停职的阴霾、窥探的目光、基因的谜团、权力的博弈——似乎都被隔绝在外。他的世界里,只剩下眼前的生命,和与之争分夺秒的战斗。
然而,在某个极其短暂的瞬间,当他手持柳叶刀,准备进行最关键血管吻合的那一刻,他的指尖,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只有零点几秒。
甚至连他身边的资深助手都未必能察觉。
但庄严自己知道。那一瞬间,他的脑海中不受控制地闪过了那截发光树枝的微弱光芒,闪过了丁守诚崩溃嘶吼的脸,闪过了标本袋上那个陈旧的编号……这些杂念,如同病毒,试图侵入他绝对专注的精神领域。
就是这零点几秒的凝滞,被观摩廊上那双锐利的蓝眼睛捕捉到了。
沃森微微前倾了身体,嘴角勾起一丝难以察觉的弧度,如同终于发现了猎物身上细微弱点的猎人。
庄严立刻收敛心神,将那瞬间的波动强行压下。刀刃精准落下,缝合线在他手中如同拥有了生命,在脆弱与坚韧的边界上翩翩起舞。危机被一点点解除,生命的迹象在监护仪上重新变得有力而稳定。
手术成功了。
当最后一片敷料覆盖在伤口上,庄严脱下沾满血污的手套时,内层的手术衣已被汗水浸透。不仅仅是体力的消耗,更是精神高度紧绷后的虚脱。
他走出手术室,迎面就看到了等候在外的沃森。
“庄主任,精彩绝伦的手术。”沃森用流利的中文说道,伸出手,脸上带着无可挑剔的、程式化的微笑,“您的技术,果然名不虚传。即使在最顶尖的国际医疗中心,也罕有能与之媲美者。”
庄严与他轻轻一握,触感干燥而有力。“过奖,职责所在。”
“不过,”沃森话锋一转,蓝眼睛里闪烁着探究的光芒,“在进行左锁骨下动脉吻合的时候,我注意到您似乎有一个极其短暂的犹豫。是遇到了什么技术上的难点吗?还是……有什么别的因素干扰了您的专注?”
他果然注意到了!而且如此直接地提了出来!
庄严的心猛地一沉。这不是普通的学术交流,这是精准的心理试探,是在测量他精神世界的承压边界。
“主动脉夹层手术,每一步都是在刀尖上跳舞。”庄严迎上他的目光,语气平静无波,“任何细微的考量,都关乎患者的生死。我想,沃森先生作为伦理观察者,应该更能理解这种如履薄冰的责任感。”
他将问题巧妙地引向了医者的通用责任,避开了个人化的精神压力。
沃森笑了笑,不置可否,但那眼神深处的探究并未散去。“当然,责任重于泰山。期待与庄主任有更多……深入的交流。”他微微颔首,带着助理转身离开。
看着他的背影,庄严知道,这场围绕着他、围绕着医院、围绕着那些隐藏在基因编码中秘密的博弈,在他归来的第一天,就已经进入了更凶险、更直接的短兵相接阶段。
医院还是那个医院,白大褂也依旧圣洁。但他脚下的路,已布满看不见的荆棘与陷阱。
他回来了。但归来的,已不再是过去的那个庄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