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十七分,市医大附院重症监护区。
生命体征监护仪发出的规律滴答声,在这个时间点被无限放大,像是某种倒计时的读秒。彭洁站在护士站的中央监控屏前,屏幕冷白的光映在她脸上,勾勒出眼角的细纹和紧抿的嘴唇。她的手指悬在键盘上方,没有触碰任何一个按键,只是静静地看着。
屏幕上,是十二个分格画面。其中七个,是那些基因标记异常、体内嵌有那段神秘“锁链”序列的患者实时数据。他们的心率、血压、血氧饱和度曲线,在过去四分钟里,出现了第三次极其短暂的、难以解释的同步波动——不是完全相同,而是一种诡异的韵律感,仿佛有只看不见的指挥棒在指挥着七颗心脏的搏动。
彭洁的视线移向窗外。医院花园的方向,那株被紧急移植到更开阔地带的发光树苗,在夜色中散发着柔和的、脉动般的莹绿光泽。它的明暗节奏,与屏幕上那七条曲线波动的间隔……完全吻合。
“又同步了。”一个年轻护士小声说,声音里带着掩不住的恐惧,“彭护长,这真的正常吗?要不要叫值班医生?”
“密切观察,记录波动时间和幅度。没有出现临床危急指征前,不要打扰患者休息。”彭洁的声音平稳得不带一丝涟漪,仿佛眼前只是普通的仪器偶发干扰。只有她自己知道,后脊梁正渗着细密的冷汗。
她转身走回自己的小办公室,反手锁上门。这间不足六平米的房间堆满了纸质病历和消毒用品,唯一现代化的设备是一台老式台式电脑。她没有开灯,在黑暗中熟练地开机,插入一枚看似普通的U盘,屏幕亮起幽蓝的光。
这不是医院的系统。这是一个经过多层加密的独立界面。
屏幕中央,一个简短的对话框跳出来,对方的头像是一片不断变换形态的dNA双螺旋光影——那是“网络幽灵”。
网络幽灵: 波动周期在缩短。从最初的12小时,到6小时,现在稳定在92分钟左右。树苗的根系生长数据同步发你,地下热成像显示异常活跃。
彭洁: 收到。移植后它的生物电磁场强度增加了37%,院内所有携带丁氏标记或“锁链”序列的个体,生理共鸣感明显增强。林晓月婴儿的旧监护数据对比过了吗?
网络幽灵: 匹配度84%。那孩子的基因动态变化模式,像是这棵树的……“简化预览版”。有趣的是,庄严医生今早手术中那0.3秒的迟疑发生时,树苗的光脉动出现了对应峰值。他在无意识中被“共鸣”影响了。
彭洁的手指微微一顿。她想起庄严手术后被那个国际观察员沃森精准质问的场景。如果连庄严这样意志力顶尖的外科医生都会被无形影响……
网络幽灵: 另外,你要的“名单”初步比对完成。根据李卫国碎片化数据、丁志坚笔记残片以及林晓月账本中的资金流向交叉验证,锁定十七人。其中九人仍在医疗系统内,五人已故,三人下落不明。名单和现有证据链已打包,加密等级最高。
一个进度条在屏幕上开始读取。彭洁看着那缓慢爬升的百分比,眼神复杂。这份名单,是她用大半生职业生涯,在无人关注的角落,一点一滴收集、印证、串联起来的。名单上的人,有的是当年基因实验的知情者或参与者,有的是数据篡改的执行者,有的是利益输送的中间人。他们是丁守诚权力大厦的砖石,也是赵永昌资本渗透的触角。
掌握这份名单,等于握着一把能点燃整个医疗系统乃至更广范围的火炬。但也等于把自己永远地放在了火山口上。
网络幽灵: 你确定要这么做?一旦踏出这一步,就没有回头路了。他们给你的“路”,其实更安全。
彭洁知道“他们”指的是谁。过去七十二小时里,她接到了三个不同来源、但目的相同的“邀请”。
第一个来自一家新成立的“高端跨国医疗管理集团”,许诺给她亚太区护理总监的位置,年薪是她现在的二十倍,配车配房,还有股权。面试她的是一位笑容可掬的前卫生部官员。
第二个来自一所私立贵族医院,聘请她做护理副院长,负责组建“全新的、不受传统束缚的精英护理团队”,话语间暗示可以帮她“处理”掉所有历史遗留的“小麻烦”。
第三个最直接,没有见面,只有一条匿名短信:“彭护士长,我们知道您手里有些东西。开个价,或者,告诉我们您想要什么。人生苦短,何必守着一条沉船?”
这三条“路”,每一条都光鲜亮丽,每一条都能把她从眼下这个越来越危险的漩涡里打捞出去,送到一个舒适、安全、受人尊敬的位置上。她今年五十二岁了,在临床一线干了三十四年,腰肌劳损,静脉曲张,值了无数个夜班,看了太多生死。她比任何人都有资格“上岸”。
屏幕上的进度条走到了100%。文件接收完成。
彭洁没有立刻点开。她站起身,走到窗前。窗外,城市还在沉睡,只有零星的灯光。医院花园里,那株发光树苗静静伫立,它是如此幼小,却又如此奇异,仿佛一个来自未知世界的信标。而在它周围,在医院的病房里,在城市不知名的角落,那些因为二十年前的违规实验而被改写了生命编码的人们,正在经历着连科学都无法完全解释的变化。
她想起很多年前,自己还是个小护士时,护理过的一位老兵。老兵弥留之际,抓着她的手,含糊地说:“丫头,人这辈子……有时候不是选对的路,是选那条……你夜里能睡得着觉的路。”
当时她不甚明白。现在,她懂了。
她回到电脑前,敲击键盘。
彭洁: 路,我选好了。名单我收到了,备份安全屋的位置今晚发你。另外,我需要你帮我查一个人——那个总是出现在关键节点的老清洁工。我怀疑,他可能不是“他们”的人。
网络幽灵: 权限不足,他的信息被多重屏障保护,甚至触发了反追踪陷阱。此人极度危险,或极度重要。建议你暂停对此人的追查。
彭洁: 不查清楚,我睡不着觉。
发送完这句话,她关闭了加密界面,拔出U盘,妥帖地收进贴身口袋。然后,她像往常一样,打开医院内部系统,开始审核当夜的护理记录、医嘱执行情况和药品清点单。屏幕的光照着她花白的鬓角和专注的侧脸,仿佛刚才那番决定生死的对话从未发生。
天快亮时,她完成了例行巡查。走过重症监护区,她特意在几个基因异常患者的病房外多停留了片刻。透过玻璃,能看到他们安睡(或假装安睡)的脸。他们中有坠楼少年那样的年轻人,也有和苏茗女儿一样的孩子,还有像彭洁自己这样,在不知情中成为实验志愿者的中年人。
他们的生命被编码,被实验,被交易,被当作数据和筹码。而能证明这一切、能让他们(或许)在未来讨回一点公道的,除了李卫国那些埋藏在数据深渊里的证据,除了庄严和苏茗在明面上的追查,除了“网络幽灵”在网络暗处的支援,现在,还有她手中这份沉甸甸的、沾着岁月灰尘和良知血泪的名单,以及她这个人。
早上七点,交接班时间。彭洁在更衣室换下护士服,穿上自己的便装。镜子里的人影略显疲惫,但腰背挺直。她拿出手机,翻到那三条“邀请”的联系方式,没有犹豫,逐一删除。
然后,她点开庄严的号码,编辑了一条信息:“庄主任,今天方便吗?关于一些‘老同事’的情况,我觉得有必要向您做个汇报。另外,花园里那棵小树,昨晚长得特别好。”
点击发送。
她收起手机,推开更衣室的门。走廊里已经响起白班医护人员匆忙的脚步声、推车的轮子声、晨间问候声。新的一天开始了,风暴仍在汇聚,博弈远未结束。但至少在这一刻,在这个无人知晓的黎明,彭洁做出了她的选择——
不是离开,而是坚守。
不是走向光鲜的安全港湾,而是留在风暴眼的中心,成为那道或许微弱、但绝不易易的堤坝。
她走向电梯,准备去花园再看看那棵树苗。电梯门关上时,她仿佛听到心底有个声音,很轻,却清晰:
“这辈子,就守着这条‘沉船’吧。毕竟,船上还有那么多,需要被记住、被保护、被带往彼岸的人。”
电梯下行,数字跳动。
彭洁的坚守,从这一刻起,将不再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