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薇的报道手记(节选)
《白溪镇事件:当科学成为新的迷信》
抵达白溪镇时,那股焦糊味已经渗进了泥土里。
镇东头老槐树下的灰烬堆了三尺高,混着烧焦的塑料、布片,还有——根据当地居民闪烁其词的描述——至少十七株发光树苗的残骸。那些被誉为“生命奇迹”的幼苗,在这里成了“魔鬼的触手”。
“它们晚上会发光,这正常吗?”杂货店老板王建国用沾着面粉的手比划,“我媳妇说,她看见那光会动,像眼睛在眨。隔壁李婶家的狗,自从那树苗长出来,整夜整夜地叫,朝着空无一人的地方龇牙。”
谣言是从微信群开始的。一段模糊的视频:黑暗中,一株半人高的发光树苗,其根系在土壤表层轻微蠕动。配文是:“它们在地下连成网,监视我们的一切。你的基因数据正被实时上传。”
三天后,第一批传单出现在镇上的布告栏、电线杆、甚至学校的围墙。粗糙的印刷体写着:“拒绝基因殖民!保护纯正人类血脉!”
焚烧发生在昨夜九点。
没有组织者,或者说,人人都是组织者。近百人举着手电筒和火把,从镇子各处汇聚到老槐树下。他们中有农民、小店主、退休教师,还有三个穿着校服的中学生。没人带头喊口号,沉默像一层油布蒙在人群上方,只听见脚步踩过碎石的沙沙声。
第一个将火把扔向树苗堆的,是镇小学的前语文老师周明远。他的孙子在半年前的全民荧光筛查中,被检测出携带一种罕见的遗传病风险标记。孩子没有任何症状,但周老师坚持认为,正是“那该死的发光树的花粉”改变了孙子的基因。
“科学?”他在火光中对我说,眼镜片反射着跳跃的橙红,“他们管这叫科学?不,这是新的巫术。用一串你看不懂的代码,就判了你子孙后代的‘刑’。”
火势起来得很快。奇怪的是,燃烧的树苗发出的不是黑烟,而是一种带着浅绿色荧光的氤氲气体,在空中缓慢盘旋,像一条垂死的龙。人群向后退了几步,几个女人发出压抑的惊呼。
就在这时,住在镇西头的陈娟冲了过来。她七岁的女儿患有先天性免疫缺陷,三个月前接触了市里带来的发光树花粉实验性治疗后,症状明显缓解。陈娟在镇上到处说这是“神迹”。
她试图用一件浸湿的外套扑打火焰,哭喊着:“停下!你们这些疯子!这是救命的树!”
有人拽住了她。更多的人沉默地看着。火光照亮了一张张脸,那上面写着恐惧、愤怒,还有一种更深的东西:一种被时代巨轮碾过、却不知该向谁挥拳的茫然失措。
技术恐惧,从来不只是对技术本身的恐惧。
它是对失去控制的恐惧,对定义权被剥夺的恐惧,对“何以为人”这个古老问题被重新书写、而自己却无权参与的恐惧。
白溪镇的火焰,烧掉的不是几株树苗。
烧掉的,是信任的最后一层薄纸。
(本报记者 张薇 发自白溪镇。据悉,当地警方已介入调查,三名涉嫌组织破坏的嫌疑人被控制。但镇上更多的居民对记者的提问保持沉默,或直接关上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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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镇长王德福的内部汇报录音(片段)
“……李书记,情况基本控制住了。对,烧了十七棵,都是镇上居民自己从后山挖来、或者从外地亲戚那儿弄来的树苗,不是政府种植的试点项目……损失不大,财产损失不大。但影响很坏,非常坏。”
(长时间的沉默,只有手指敲打桌面的声音。)
“群众有情绪,我能理解。上次那个荧光筛查队来,搞得人心惶惶。老刘家儿子,查出来有个什么‘基因易感标记’,本来好好一个小伙子,说好的亲事黄了,女方家里说怕遗传……现在小伙子整天闷在家里,不出门了。”
“还有后山的赵瞎子——哦,现在不能叫瞎子了,他那个眼睛不是被马国权那个什么‘光明计划’治好了吗?结果呢,重见光明是好事,可他回来以后,天天说能看到别人身上‘不干净的光’,说谁谁谁基因‘杂了’,闹得邻里不和。要我说,有些东西,不知道比知道好。”
(压低声音)
“最关键的是,网上现在传得邪乎。说这些树联网了,有意识了,说咱们镇上所有人的基因数据,都被这些树的根系‘吸’走了,传到一个什么‘全球树网’里。还说……(吞咽声)说以后生孩子,都得经过这个网的‘批准’,不合格的基因不让生。这谁能不怕?”
“是,我知道这是谣言,您也知道。可老百姓信啊!他们亲眼看见那树晚上发光,看见树根好像会动——科学解释?科学解释他们听不懂!他们只信自己眼睛看到的,再加上有人一煽动……昨天闹事的,以中老年人为主,都是最踏实、也最容易被吓住的群体。”
“处理意见?我们召开了紧急党委会。第一,加强科普宣传,请市里的专家再来做讲座。第二,排查谣言源头,尤其是那几个转发最凶的微信群主。第三……(犹豫)第三,建议暂时放缓,甚至停止在本镇推广任何与发光树直接相关的项目。特别是那个‘树语者儿童培养计划’,家长抵触情绪非常大,说不能让孩子变成‘怪物’。”
“李书记,这不是简单的群体事件。这是一口井,底下连着地下河呢。其他地方……对,我也听说了,不止我们一个镇。隔壁县昨天也有小规模抗议,反对建新的荧光诊断中心。上面压下来的‘共生文化推广指标’……(叹气)难,真的难。老百姓不认账,我们硬推,就是火上浇油。”
“风暴?是啊……庄严医生、苏茗医生他们掀起的风暴,刮到我们这小地方,就成了能掀翻屋顶的龙卷风。他们站在山顶上看新世界的曙光,我们站在泥地里,只担心房子会不会塌。”
“先稳一稳吧,求稳。让时间来消化,也许过几年,大家习惯了,就不怕了。”
(录音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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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信徒李桂香的日记(烧毁前残页)
农历四月十一,阴
主日聚会,刘姊妹带来了重要的消息。她说,从北边来的先知启示:那发光的树,是《启示录》里记载的“兽的印记”的变种。它的花粉,它的光,都是在给人打上无形的记号。凡接受了这记号的人,灵魂就不再纯净,不能进天国。
我想起上个月,社区卫生站的小杨护士非要给我抽血,说做什么免费“荧光基因档案”。我没答应。我当时就觉得心里不平安。现在明白了,那是主的提醒。
农历四月十五,小雨
王嫂偷偷告诉我,她家后院自己长出来一棵小苗,晚上会发淡淡的绿光。她怕极了,又不敢声张,怕被人说她家“不干净”。我让她赶紧偷偷挖了烧掉,烧的时候念主祷文。她说烧的时候有股奇怪的香味,闻了头晕。这更证实了,那树邪门!
儿子从城里打电话回来,居然劝我去做那个什么荧光诊断,说能提前知道有什么病。我把他骂了一顿。人活多久,生什么病,都是主安排好的。提前知道了,就能不死吗?那是僭越!是挑衅主的权柄!
他还说,现在城里很多人和“嵌合体”做邻居,一起工作。我说那是人吗?那是用技术拼出来的怪物!他说我纨绔,说我不懂科学。科学?科学能解释灵魂吗?能把死了的亲人还回来吗?
农历四月十八,晴(夜晚有风)
今晚,终于行动了。
周老师带头。他是个文化人,他都信了,我们更有底气。大家心里都憋着火,憋着怕。看着那树苗一天天长,就像看着一个陌生的、无法理解的东西慢慢侵入自己的生活。它越好(听说能治病),就越可怕——因为它用好处诱惑你,让你放下戒心,然后……
点火的时候,我的手在抖。不是害怕,是激动。像在完成一件神圣的清洁工作。
火光亮起来的时候,我心里突然特别平静。好像烧掉的不是树,是这些日子压在心口的石头。
陈娟那个疯女人冲出来,哭喊着。她女儿有病,就被那树的“好处”收买了。可怜,也可悲。她被拉走的时候,我看见她眼睛里的绝望和恨。她不恨我们,她恨的是我们打破了她女儿的“希望”。可是,建立在邪术上的希望,真是希望吗?
火光里有绿烟,大家有点慌。但我告诉自己,那是邪灵被净化时最后的挣扎。
回家路上,月光很亮。我抬头看天,第一次觉得星空那么清澈。好像今晚,我们替老天爷做了一次大扫除。
明天会怎样?不知道。
但至少今晚,可以睡个踏实觉了。
(日记至此中断。后续页面有被撕扯和烧灼的痕迹。据其子称,李桂香在事件后第二天被警方带走问话,回家后精神恍惚,将这本日记大部分焚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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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母亲陈娟的急诊病历(附加心理评估)
患者:陈娟,女,35岁。
主诉:呼吸困难,惊恐发作,伴有多处软组织挫伤。
就诊时间:事件发生后约2小时。
既往史:女儿陈小雨(7岁),患有严重联合免疫缺陷(ScId),传统治疗效果有限,长期依赖隔离和抗生素。三个月前参与“发光树花粉辅助治疗临床观察项目”,症状显着改善,感染频率下降,体重增加。
现病史:患者于今晚约21:30在镇东头老槐树下,因试图阻止他人焚烧发光树苗,与人群发生推搡,被多人拉扯、阻拦。据患者自述,期间听到大量侮辱性言辞(“怪物母亲”、“被洗脑”、“害群之马”),并有人试图抢夺其手机(内存储女儿治疗数据和与市医院医生的沟通记录)。患者情绪极度激动,奋力挣脱后跑回家,发现家门锁眼被堵,窗户玻璃被砸碎一块。随即出现心悸、气短、窒息感、强烈恐惧,由邻居协助送至镇卫生院。
体格检查:生命体征平稳。左前臂、右小腿可见多处抓痕和淤青。神情惊恐,眼神躲闪,反复念叨“树烧了,小雨怎么办”、“他们想害死我女儿”。
初步诊断:
1. 急性应激障碍(ASd)
2. 多处软组织挫伤
3. 需警惕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发生
处理:
4. 清创,消毒。
5. 予以小剂量镇静药物(已告知风险并获得同意)。
6. 建议转至市医院心理卫生科进行进一步评估和干预。
7. 社会支持干预:已联系市医院项目组苏茗医生(患者主要信任对象),并通知当地妇联介入,提供临时安全住所。
心理评估师附注:
患者处于严重的信任体系崩塌状态。对她而言,发光树苗不仅仅是“实验性治疗手段”,更是女儿生存下去的关键希望,是她与冰冷医学统计数据抗争过程中抓住的“救命稻草”。焚烧树苗的行为,象征着她竭力为女儿构建的“安全未来”被当众摧毁。施加伤害者不是抽象的“势力”,而是熟悉的邻居、昔日的熟人,这种“身边的恶意”造成的背叛感和孤立感尤为致命。
患者反复提到:“他们说我女儿是‘不该存在的类型’。”这提示,针对技术的恐惧,已迅速转化为针对特定基因携带者及其家属的污名化和社会排斥。患者的创伤,是物理的,更是社会性和存在性的。
建议:
8. 紧急心理危机干预。
9. 确保其女儿继续治疗的通路不受事件影响(可能需要转移治疗地点)。
10. 长期社会支持与再融入辅导,但难度极大。患者可能永远无法再信任这个社区。
(值班医师:刘振;心理评估师:方晓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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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树语者”小波的梦境记录(音频转录)
(背景音:缓慢、深沉的呼吸声,偶尔有衣物摩擦的窸窣。孩子的声音带着睡意,但异常清晰,仿佛在复述眼前看到的景象。)
“……好烫……根须在喊疼……不是声音,是感觉……像开水浇在手上……”
“很多人……很多害怕的心……黑色的,扎手的害怕……像冬天的刺球……”
“绿烟……不是烟,是……是树的话……被打碎了,飘走了……它在问‘为什么’……”
“一个妈妈在哭……她的眼泪是亮的,金色的,连着一棵更小的、病房里的树苗……那棵小树苗在发抖……”
“火里面……有字……不,是图画……很早以前的图画……土地、雨水、太阳……还有人的手,种下它的手……它记得……它本来很高兴能帮人……”
“根……地下的根……在缩回来……不是死,是……是把自己抱起来……疼得抱起来……其他的根,很远地方的根,知道了……它们也……难过……安静的难过……”
“星星……好多星星在看……星星的光,冷冷的……它们见过很多次了……烧树,烧不一样的东西……星星不说话,只是看……”
“我醒了。”
(录音结束。注:小波,9岁,三个月前被发现对发光树网络有超常感知力,被初步认定为“树语者”候选。此段录音为事件发生当晚,其在家中入睡后的梦话,由父母出于担忧录制。研究团队分析认为,其描述与白溪镇事件细节有多处吻合,且其感知到的“树”的情绪记忆与网络共鸣现象,与之前实验室观测数据有潜在关联。此案例加剧了关于“树网是否具备初级集体感知或记忆存储功能”的伦理与科学争论,同时也引发了针对“树语者”儿童是否应被隔离研究的恐慌性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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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燃烧的灰烬中(未被发现的物件)
在清理后的灰烬堆底层,镇清洁工老吴用铁锹翻出了一样没有完全烧毁的东西。
那是一个廉价的、塑料封皮的笔记本,边缘卷曲焦黑,但内页竟奇迹般地部分保存下来。
翻开其中一页,字迹娟秀,属于一个叫“林晓月”的女人。时间点是多年以前。
那一页上写着:
……今天偷偷去看了那棵最早的树苗。它又长高了一点,在月光下冒着那么弱的、几乎看不见的光。我摸着它的叶子,心里突然很难过。
李老师说,它是个桥梁,连接着过去所有的错误和未来可能的和解。
可我现在知道了,桥梁本身,是要被踩的。
最先看到对岸风景的人,会欢呼。
而害怕过河、或曾被河水淹过的人,会想拆掉它。
最苦的是这桥,它只是在那里,沉重,沉默,被利用,也被憎恨。
今晚的风有点凉。树苗轻轻晃了晃,好像听懂了我的话。
如果它真的有知,会不会后悔被种下?
还是说,它早就知道这一切,却依然选择了破土而出?
老吴不识字,只觉得这没烧完的本子有点晦气,顺手把它和其他的垃圾铲上了垃圾车。
卡车驶离白溪镇,那页承载着预言般叹息的纸,混在污垢与尘埃里,朝着填埋场的方向远去。
风从镇外吹来,掠过焦黑的土地。
一些极其细微的、闪着星点火光的绿色尘埃,从灰烬中被卷起,飘向夜空,仿佛逆向的、沉默的雨。
很远很远的城市里,某间实验室的监测屏上,代表白溪镇区域的“树网连接密度”图谱,微弱地、但持续地闪烁着红色的警报光点。
那不是断裂。
那是一种更为复杂的、震颤的疼痛信号,正沿着看不见的生物神经网络,缓慢地扩散开去。
技术恐惧的火焰能烧毁树苗,却烧不净已飘散的花粉,更烧不断地下悄然延伸的根。
当一种生命形式学会连接,它的疼痛,便不再是孤独的回响。
而围城之外,新的风暴,正在这疼痛的涟漪中,悄然孕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