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林的雨下得像是在倒苦水,阴冷,黏腻,顺着奔驰S级的车窗蜿蜒而下,把窗外的勃兰登堡门扭曲成一团模糊的灰影。
车厢内的气压低得让人耳鸣。
“公玉先生,这是疯了。”
严谨坐在副驾驶,手里那份刚打印出来的要约文件被他捏得变了形。
这位在德国待了十年的慕容分公司负责人,此刻额头上的汗比外面的雨还密。
“三十五亿欧元。全资收购。溢价30%。”
严谨的声音都在抖,像是吞了一块滚烫的炭,
“‘深渊’资本这根本不是在做生意,是在撒币。按照莱茵哈特目前的财报,这个价格他们至少要五十年才能回本。这不符合任何商业逻辑。”
后座上,慕容晚儿正把脸贴在玻璃上,哈出一团白气,然后在上面画了个猪头。
“姐夫,那个什么‘深渊’是不是傻?有钱没处花?”
公玉谨年没说话。他靠在真皮座椅上,手里拿着那份德文原版的文件。指尖在那行黑色的加粗字体上轻轻敲击。
深渊。
这帮阴沟里的老鼠,到了欧洲倒是穿上了燕尾服,学会用钱砸人了。
“他们不是傻。”公玉谨年合上文件,发出一声轻响,“他们是在买断我们的路。”
三十五亿,买的不是几台机床,是慕容集团在欧洲高端制造业的入场券。
如果这次慕容家退了,以后在这个圈子里,就永远只能是个二流玩家。
“通知下去,不去阿德隆酒店了。”公玉谨年突然开口。
严谨愣了一下,回头看着他:“公玉先生,阿德隆是柏林最好的酒店,总统套房已经……”
“退了。”公玉谨年抬眼,那双黑眸里没有一丝波澜,却让人不敢反驳,
“去维滕贝格。就在莱茵哈特工厂旁边,随便找个旅馆。”
“可是那里……”严谨咽了口唾沫,“那里是老工业区,条件很差,而且工会的人就在那一块活动,很危险。”
“怕什么?”
慕容晚儿一听不用去住那种死气沉沉的五星级酒店,反而兴奋起来,把那个粉色的大箱子拍得邦邦响,
“本小姐正好想去看看德国的‘大锅饭’长什么样!谁敢动我姐夫,我让赵琳姐削他!”
一直沉默坐在角落的苏念卿,轻轻拉了拉身上的羊绒披肩,目光落在公玉谨年身上。她没说话,只是从包里掏出一瓶水,拧开盖子递给他。
那种无声的支持,比任何豪言壮语都管用。
公玉谨年接过水,喝了一口,对司机淡淡道:“开车。”
……
维滕贝格。
这里没有柏林的繁华,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机油混合着煤烟的味道。
街道两旁是红砖砌成的老式建筑,墙壁上满是涂鸦,偶尔能看到几个穿着蓝色工装的工人在路边抽烟,眼神警惕地盯着这列格格不入的豪华车队。
那是属于工人的领地。
公玉谨年选的旅馆,是一栋三层的小楼,木质地板踩上去吱呀作响,房间里甚至没有空调,只有老式的暖气片发出咕噜噜的水声。
“哇哦,这味道,够劲儿。”慕容晚儿捏着鼻子,踢了一脚有些发霉的地毯,
“姐夫,这算不算忆苦思甜?”
“这叫深入敌后。”
公玉谨年把行李扔在床上,甚至没时间换衣服。
他把赵琳和严谨叫进房间,在那个掉漆的木桌上摊开了几张巨大的图纸。
不是财务报表。
是莱茵哈特工业近一百年的产品迭代图。
“严总,我不看钱。”公玉谨年指着图纸上的一台老式机床,
“我要知道,这台‘虎式’机床,当年是谁主持设计的?现在的工会主席克劳斯,当年是不是这台机床的装配工?”
严谨推了推眼镜,一脸懵逼:“这……公玉先生,我们要谈的是收购,不是考古啊。而且现在‘深渊’的出价已经……”
“闭嘴。”公玉谨年头都没抬,
“按我说的查。钱的事,那是慕容曦芸操心的。我要攻的,是这帮德国佬的心。”
严谨被怼得一缩脖子,赶紧掏出手机开始打电话。
房间里烟雾缭绕,公玉谨年点了一支烟,盯着墙上那张莱茵哈特工厂的俯瞰图。
如果跟“深渊”拼钱,那是下策。
这帮德国工匠,骨子里傲慢得要死。
在他们眼里,资本就是吸血鬼。想要拿下他们,得先证明自己懂行。
“姐夫,好无聊啊。”慕容晚儿在床上滚了两圈,实在受不了这种沉闷的气氛,跳下床拉起正在看书的苏念卿,
“念卿姐,走,我们去外面逛逛!我刚才看到楼下有个卖烤肠的,那香味绝了!”
苏念卿有些犹豫地看了看公玉谨年。
“去吧。”公玉谨年挥了挥手,“别跑远,带上保镖。”
……
第二天上午。
雨停了,但天还是阴沉沉的。
莱茵哈特工会办公室。
这根本不像个办公室,更像个车间休息室。
满地都是废弃的图纸和烟头,墙角堆着几个生锈的齿轮。
克劳斯坐在那张满是油污的办公桌后面,手里拿着一把锉刀,正在打磨一个零件。
他大概六十多岁,满脸白胡子,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工装裤,那双粗糙的大手像是两把铁钳。
“滚出去。”
克劳斯连头都没抬,德语说得生硬而冰冷,
“告诉你们那个什么慕容集团,还有那个什么‘深渊’,莱茵哈特不卖。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是工人的。”
严谨站在门口,尴尬得手足无措:“克劳斯先生,我们是带着诚意来的,我们的方案……”
“诚意?”克劳斯冷笑一声,把锉刀往桌上一拍,
“你们的诚意就是钱?我们要的是尊严!是工作!你们这些资本家,买下工厂也就是为了拆分卖掉,或者是把技术偷走,然后把我们像垃圾一样踢开!”
严谨还要解释,公玉谨年伸手拦住了他。
公玉谨年走上前,没有坐那个满是灰尘的椅子。
他站在桌边,目光落在了克劳斯手里那个零件上。
“这是莱茵哈特1978年产的‘海鹰’液压泵的核心阀芯。”
公玉谨年突然开口,用的是流利的德语,
“如果在倒角处不做微米级的抛光,这台泵在高压下撑不过五百小时。”
克劳斯的动作顿住了。
他抬起头,那双浑浊却锐利的蓝眼睛第一次正视这个年轻的东方男人。
“你懂这个?”
“我在江城大学的实验室拆过一台报废的‘海鹰’。”
公玉谨年拿起桌上的一块抹布,擦了擦手,随手拿起那个零件,指腹在上面轻轻摩挲,
“这手感……是你亲手磨的吧?现在的数控机床做不出这种带着‘温度’的公差。”
克劳斯的眼神变了。
从厌恶,变成了一种看到同类的惊讶。
在这个资本横行的年代,能一眼认出这种老古董,还能说出“带着温度的公差”这种话的人,哪怕是敌人,也值得高看一眼。
“坐。”克劳斯指了指对面的椅子,语气缓和了一些,
“年轻人,眼光不错。但就算你懂技术,我也不会同意收购。这是原则。”
“原则是可以谈的,只要……”
“砰!”
就在气氛刚刚缓和的一瞬间,办公室的大门被人一脚踹开。
一个年轻的德国男人冲了进来。
他穿着同样的蓝色工装,满脸通红,脖子上的青筋暴起,手里还抓着一张揉皱的纸。
“爸爸!别信这个骗子!”
那个年轻人指着公玉谨年的鼻子,唾沫星子横飞,
“就是他们!就是这个慕容集团!他们是杀人犯!”
公玉谨年皱眉。
克劳斯猛地站起来:“汉斯!你在胡说什么?”
“我没胡说!”汉斯把那张纸拍在桌上,吼道,
“刚才镇上的医院通知我,拒绝给你做下周的心脏搭桥手术!”
“医生说,整个心外科团队都被慕容集团包下来了!说是为了给他们的什么大人物备用!”
“他们用钱买断了你的命!”
汉斯红着眼睛,死死盯着公玉谨年,那眼神恨不得把他生吞活剥,
“你们这些该死的有钱人!为了所谓的‘备用’,就要看着我父亲死吗?!”
整个办公室瞬间死寂。
严谨的脸刷地一下白了:“这……这不可能!我们从来没有……”
公玉谨年心里“咯噔”一下。
他猛地看向赵琳。赵琳也是一脸震惊,飞快地摇头。
栽赃。
这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局。
有人利用了信息差,把慕容集团在当地的一些常规商务安排,歪曲成了“霸占医疗资源”。
这种事情在极其仇富、极其看重公平的德国工会面前,简直就是核弹级别的仇恨。
克劳斯的脸色瞬间黑成了锅底。刚才那一丝好感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极度的愤怒和失望。
“滚。”
克劳斯指着门口,手在发抖,
“带着你们的臭钱,滚出我的工厂!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几个五大三粗的工人听到动静,手里拿着扳手和铁棍围了过来。
严谨吓得腿都软了,拼命往公玉谨年身后缩。
公玉谨年站在原地,脑子飞速运转。
解释?没用。在这个节骨眼上,任何解释都像是狡辩。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那个手术方案,是错的。”
一道清冷、柔弱,却异常坚定的声音,穿透了剑拔弩张的空气。
所有人一愣,回头看去。
门口,慕容晚儿手里还抓着半根没吃完的图林根烤肠,正一脸懵逼。
而她身边的苏念卿,已经走了进来。
她今天穿了一件米白色的风衣,里面是简单的针织衫。
因为刚从外面回来,脸上带着一丝被冷风吹出来的红晕,那一头乌黑的长发有些凌乱地散在肩头。
她太美了。
不是那种攻击性的美,而是一种易碎的、让人不敢大声说话的东方美。
那几个拿着铁棍的工人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生怕吓着这个像瓷娃娃一样的女孩。
苏念卿完全无视了周围那些凶神恶煞的目光。
她径直走到桌前,拿起汉斯拍在那里的病历单。
她的手指修长白皙,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在那些脏兮兮的油污图纸衬托下,显得格格不入。
“你是谁?”汉斯愣住了。
“医生。”
苏念卿简单地吐出两个字。她快速扫过病历上的数据,眉头微微皱起。
“病人有严重的主动脉瓣狭窄,且伴有心室肥大。”
苏念卿抬起头,那双清澈的琥珀色眼睛直视着汉斯,
“镇医院给出的方案是常规搭桥。但在这种身体条件下,做这种手术,死亡率超过80%。”
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专业权威。
“也就是说。”苏念卿把病历单放回桌上,语气平静,
“拒绝手术,不是在害他,是在救他。如果真的让他上了手术台,他现在已经是一具尸体了。”
汉斯傻眼了。
克劳斯也愣住了。
“你……你怎么知道?”汉斯结结巴巴地问。
“因为我看过比这复杂十倍的病例。”苏念卿淡淡地说。
她想起了自己在瑞士的那段日子,想起了那些在生死线上挣扎的日夜。
公玉谨年看着苏念卿,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弧度。
谁说小白花就没有杀伤力?
这就是知识的力量。
“说得好听!”汉斯回过神来,依然不依不饶,
“就算方案有问题,那也是医生说的,跟你们包场有什么关系?你们还是霸占了医疗资源!”
“关于这个……”
公玉谨年往前走了一步,挡在了苏念卿身前。他掏出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
免提。
“嘟——嘟——”
电话接通。
“喂,老公?”
慕容曦芸的声音从扬声器里传出来。
哪怕隔着几千公里,那种慵懒中带着霸气的女王范儿依然如影随形。
“曦芸,你在柏林包了个心外科团队?”公玉谨年开门见山。
“嗯。”慕容曦芸承认得很干脆,
“我听说那边的饮食高油高盐,怕你那个脆弱的中国胃受不了,万一出点什么急性病,那边的公立医院排队能排到明年。”
“我就让赵琳把夏里特医院最好的团队定下来了,随时待命。”
全场:“……”
怕老公吃坏肚子,直接包下全国最好的心外科团队?
汉斯张大了嘴巴,感觉自己的世界观碎了一地。
“不过……”慕容曦芸话锋一转,声音瞬间冷了下来,像是一把淬了冰的刀,
“有人好像利用了我的好心。赵琳刚才查到,那个把消息故意泄露给汉斯,并且歪曲事实的人,叫罗怡艳。”
听到这个名字,公玉谨年的瞳孔猛地一缩。
罗怡艳。
那个喜欢谈哲学的“前女友”。那个把他当棋子、当观察对象的女人。
“她现在就在你们对面的酒店。”慕容曦芸冷笑一声,“作为‘深渊’资本的首席谈判代表。”
公玉谨年深吸一口气,看着一脸震惊的克劳斯父子。
“听到了吗?”
公玉谨年指了指手机,
“这是我太太。她包下团队,是为了我的安全。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不能共享。”
他对着手机说道:
“曦芸,让那个团队立刻过来。直升机,半小时内。我要他们给克劳斯先生做会诊。这算是……慕容集团给工会的见面礼。”
“准了。”慕容曦芸只回了两个字。
挂断电话。
公玉谨年看着克劳斯,那个倔强的老头此刻眼神复杂到了极点。
误会解除了。
甚至,还变成了救命的恩情。
“克劳斯先生。”公玉谨年双手撑在桌子上,身体前倾,那双黑眸里闪烁着狼一样的光芒,
“现在,我们可以谈谈那个阀芯的公差,顺便谈谈……怎么把那些躲在阴沟里的老鼠,赶出莱茵哈特了吗?”
窗外,一缕阳光穿透了厚重的云层,正好照在公玉谨年的脸上。
那一刻,严谨觉得,这位年轻的赘婿,气场竟然真的有几分像那位远在东方的女皇。
而在小镇对面的豪华酒店里。
一个穿着米色风衣的女人正站在落地窗前,手里端着一杯红酒。
她看着对面那栋破旧的小楼,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容。
“反应挺快嘛,谨年。”
罗怡艳轻轻晃动着酒杯,眼神里满是猎人看到猎物时的兴奋,
“不过,这只是开胃菜。真正的哲学课,才刚刚开始。”
她抬起手,轻轻抚摸了一下左耳上那枚冰冷的蛇形耳骨夹。
“希望你不要让我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