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记得在崇祯六年五月的一个清晨,露水还挂在苜蓿叶尖上,养殖区的饲料加工间已经热气蒸腾。巨大的石磨在水力带动下隆隆转动,玉米和豆饼被碾碎的香气混着青草的清气,飘出老远。
苏婉儿提着食盒走到加工间外时,正看见陈禾蹲在试验台前皱眉。这个二十岁的年轻人如今是饲料研究组组长,袖口磨得发白,手上还沾着灰黑色的粉末——那是试验失败的蚯蚓饲料,气味冲得婉儿后退半步。
“陈禾,先吃饭。”婉儿把食盒放在干净的台角。
陈禾这才回神,连忙起身:“李夫人,怎敢劳您……”
“李盟主一早就去查看水渠了,让我顺道带过来。”婉儿揭开食盒,里头是黄澄澄的玉米饼、一碟咸菜,还有两颗水煮蛋——这是禽舍的产出,如今已是寨子里的寻常物。
陈禾道了谢,却先翻开试验记录本写下:“第五十二次配方,蚯蚓粉百分之五,适口性差,产蛋降一成。”笔迹工整如刻。
婉儿瞥见那密密麻麻的本子,心头微动。她想起三年前刚来新家峁时,这里的人谈起“饲料”还只是麸皮拌野菜。如今,这个年轻人却在研究“蛋白质含量”“料肉比”——这些词,她都是从李健那儿听来的。
“这蚯蚓……真能喂鸡?”她轻声问。
“理论上能。”陈禾啃了口饼,“蚯蚓粗蛋白含量比豆饼还高,就是腥气重,鸡不爱吃。得想法子去腥。”
正说着,小郑端着新烘的苜蓿草粉进来,翠绿的颜色让婉儿眼前一亮。“这草粉真好看。”
“低温烘的,维生素损失少。”小郑得意地说,“要是晒干的,早黄了。”
婉儿在加工间里转了转。这里已不像最初那个简陋的棚子,分了原料区、粉碎区、混合区、成品区。墙上贴着《饲料原料营养成分表》,虽然粗糙,却条理分明。另一边挂着“本周配方公示”:蛋鸡料、肉鸡料、仔猪料、母猪料,各有各的方子,精确到百分比。
她走到成品区,随手拿起一袋“蛋鸡高峰期料”。麻袋上缝着布标,墨字清晰:生产日期五月初八,保质期八月初八,使用说明“每日每鸡一两半,足量清水”。旁边还有个小图案——一只简笔画的母鸡。
“这标签……是春娘她们绣坊帮着做的?”婉儿问。
“是。”陈禾咽下最后一口饼,“李盟主说,好产品要让人认得、信得过。”
婉儿点头,心里却浮起一缕忧思。这般精细的做法,在太平年月是本事,在这崇祯六年……她想起上月李健深夜带回的消息:延安府的粮价又涨了三成,延绥镇有士卒因欠饷哗变,被镇压了,十七颗人头挂在城门上。
而新家峁这里,鸡在源源不断下蛋,猪在安稳长肉,孩子们每日能吃到一枚水煮蛋。这对比太过鲜明,鲜明到让人心慌。
陈禾的研究,实则是被粮价逼出来的。
去年秋天,豆饼的价格从每石八钱涨到一两二钱,鱼粉更是有价无市。赵老四拿着账本找李健时,手都在抖:“再涨下去,咱们养的鸡鸭猪,吃料比吃金子还贵!”
于是饲料研究成了救命稻草。陈禾带着六个学堂毕业的年轻人,开始了艰难的替代品寻找。
他们试过的东西能写满一本《异物志》:水葫芦几乎全是水,花生壳要去壳去霉,棉籽饼得反复浸泡去毒……最绝望时,连沟塘里的螺蛳都捞来碾碎试验。
但也有惊喜。酒糟水里长出的那层白膜,鸡鸭竟抢着吃;蝇蛆洗净煮沸晒干后,腥味大减;陈禾还发现,不同产地的玉米,能量值能差一成——这发现让原料采购开始分级定价。
婉儿有时会来看他们试验。她看见小郑为测一批豆饼的水分,守在烘干箱前两个时辰;看见秀兰姑娘为记数据,手指被炭笔磨出茧子;看见陈禾为算一个配方比例,打算盘到深夜。
“这些孩子,比考秀才还用功。”她回去对李健说。
李健正在灯下画一张奇怪的图——那是他凭记忆勾勒的“营养物质循环图”,箭头连着庄稼、畜禽、粪肥、田地。“因为他们知道,自己算的每个数,都关系着寨子几千张嘴,关系着那些鸡鸭猪能不能活过这个荒年。”
这话沉甸甸的。婉儿看着丈夫眼下的青黑,想起白日里听到的传闻:西安府已有饥民易子而食,而他们这里,还在研究怎么让鸡多下蛋、猪快长肉。
这对比让她夜里常惊醒,摸到身边李健温热的身体,才稍安心。
五月中旬,饲料袋上的布标忽然多了行小字:“新家峁畜牧司监制”。
“为何加这个?”春娘在绣坊问。这些布标是她带着妇人们绣的,每袋饲料一个,虽简单却齐整。
李健沉默片刻:“让人知道,这饲料是哪里出的。”
这话里有话。果然,三日后有消息传来:延安府市面上出现仿冒的“新家峁饲料”,粗制滥造,已有养户的鸡吃了拉稀。
“树大招风。”韩师傅叹气。
李定国却冷笑:“招风?那就让风知道咱们是铁树!”这少年如今管着寨子的护卫队,语气里带着刀锋。
李健压下议论,只让陈禾加紧研究防伪标记。最后定下在布标背面绣个暗记——一组只有新家峁人才懂的数码,对应生产批次和责任人。
“咱们得学狡兔。”李健私下对婉儿说,“既要把窝筑暖,又得留几个窟。”
婉儿明白他的意思。她看着仓库里堆成山的饲料袋,忽然想起京城苏家鼎盛时,粮仓里白米盈廪的景象。那时觉得天经地义,如今才知,在这乱世里,能让饲料袋堆成山,已是逆天而行。
五月下旬,禽舍传来喜讯:新配方饲料使用后,蛋鸡产蛋率突破七成五,创了新高。林秀儿捧着记录本给婉儿看时,眼里有光:“李夫人您瞧,这月的破蛋率只有百分之二,蛋壳又厚又匀。”
婉儿摸着那些温热的蛋,心里却闪过另一个数字——这是李健昨夜告诉她的:朝廷加征的“剿饷”,陕西一省今年要再多缴三十万两。孙传庭的催粮文书已发到各县,胥吏正挨村催逼。
“秀儿,”婉儿轻声问,“若……若有一日,咱们没这么多玉米豆饼了,这产蛋率还能保住吗?”
林秀儿愣了愣,随即坚定道:“能!陈禾他们正在试非粮原料。酒糟、豆渣、花生壳,还有那白膜……总能找到法子。”
这回答让婉儿眼眶微热。是啊,这里的人,早习惯了“总能找到法子”。三年了,从炼出第一炉钢,到纺出第一匹布,到养出第一棚鸡,哪次不是从无到有,从不可能到可能?
她抱起跑来禽舍找她的安宁。小丫头手里攥着个熟鸡蛋,剥了壳吃得满脸蛋黄。“娘,鸡蛋香。”
“嗯,香。”婉儿用帕子给她擦脸,心里那点惶然忽然淡了。不管外头怎样天翻地覆,在这里,她要把这两个孩子养大,让他们每日有蛋吃,有衣穿,有书念。
这就够了。这就值得她,值得所有人,去拼命筑这个窝。
陈禾的第六十七次试验,聚焦在沸石粉上。小郑的想法成功了:添加百分之一的细沸石粉,不仅能帮助消化,还能改善鸡舍气味——沸石吸附了粪尿中的氨气。
但这试验做到一半,被一件事打断:寨子西头王老汉家的母猪难产,刘郎中束手无策,陈禾被紧急叫去。
他到的时候,母猪已奄奄一息。陈禾仔细检查,忽然想起李健提过的“钙磷比例”——母猪孕期若缺钙,不仅易产弱仔,还可能导致产程无力。
“平日常喂什么?”他问王老汉。
“就是麸皮拌野菜,偶尔有点豆渣。”老汉抹泪,“粮食人都不够,哪敢多喂猪……”
陈禾默然。他跑回饲料加工间,取了库存的骨粉和贝壳粉,又抓了把新研制的“母猪预混料”——那是用胡萝卜渣、鱼肝油渣和几种草药配的。
连夜调配出高钙急救料,温水化开给母猪灌下。两个时辰后,母猪终于产下最后一头活仔,十三只小猪崽挤在干草上嘤嘤叫。
这事传开后,陈禾在寨子里的地位又不同了。以前人们只觉得他是“弄饲料的”,如今才知,那饲料里藏着猪的命、鸡的蛋、一家人的盼头。
婉儿听李健说起这事时,正给承平喂米糊。小儿子最近开始长牙,流着口水抓勺子。“你看,”李健握住婉儿的手,“咱们做的事,桩桩件件都落在实处。王老汉家的母猪活了,十三只猪崽就是明春的肉,是一家人的活路。”
“可外头……”婉儿低声道。
“外头是外头。”李健目光沉静,“咱们先把里头守好。守好了,才有力气看外头。”
饲料研究组开了半年总结会。陈禾把厚厚的数据册摊在桌上:
——蛋鸡料蛋比从二点八降到二点三,肉鸡料肉比从三点二降到二点七;
——新开发非粮原料十二种,替代粮食比例达百分之十五;
——建立原料分级标准,劣质原料退货率从三成降到一成;
——培训养殖户三百余人次,推广科学饲喂法。
赵老四拍着陈禾的肩:“后生可畏!按这势头,咱们明年能养万只鸡、千头猪!”
但李健在会上说了另一番话:“这些数据很好,但咱们得清楚,眼下最大的挑战不在技术,在粮价,在时局。延安府的粮价已涨到每石二两,是咱们这里的三倍。为什么?因为朝廷加饷,因为官仓空虚,因为……乱世已深。”
屋里静下来。窗外,饲料加工间的石磨声隆隆传来,像这乱世里倔强的心跳。
“所以咱们的研究,得往更深处想。”李健看向陈禾,“怎样用最少的粮,养最多的畜禽?怎样让养殖不与人争食?这才是真正的‘科学’。”
陈禾重重点头。散会后,他没有回宿舍,又钻进实验室。油灯下,他翻开新的一页,标题写的是:“极端条件下畜禽营养维持方案初探”。
婉儿送夜宵来时,见他正对着一堆野草样本发呆。“这是……”
“马齿苋、灰灰菜、蒲公英。”陈禾眼睛发亮,“都是荒年人能吃的野菜。我在想,若能配成鸡鸭也能吃的饲料,那就算真到绝境,咱们的鸡鸭也不至于饿死。”
婉儿手一颤,食盒险些打翻。
夜深了,她回到屋里,两个孩子睡得正熟。李健还在灯下看地图,陕西的、山西的、河南的,朱笔圈圈点点。
“陈禾在研究荒年饲料了。”她低声说。
李健笔尖一顿,良久,轻轻“嗯”了一声。
这声“嗯”里,有沉重,也有决绝。婉儿知道,她的大夫,这个从不可思议之处来的男人,早已在为最坏的打算做准备。
可她看着床上两个孩子安宁的睡脸,看着窗外饲料加工间彻夜不熄的灯火,心里那点恐惧竟慢慢化了。
怕什么呢?这里有会为母猪难产熬夜配料的陈禾,有会为破蛋率下降零点一而较真的林秀儿,有会为一道齿轮计算半月的韩师傅,更有几千个和他们一样,不肯向这世道低头的人。
饲料的香气从窗外飘进来,混着五月夜风里苜蓿花的味道。
这香气,是生的气息。
在这崇祯六年,陕西大旱、流寇四起、朝廷催饷、边镇哗变的时节,新家峁的饲料加工间里,一群人正用最朴素的方式——磨碎每一粒玉米,调配每一份配方,记录每一个数据——为生,挣一份可能。
孩子已睡,婉儿吹熄灯,在李健身侧躺下。
远处,石磨声停了,夜班工人换岗的细语隐约传来。接着,石磨又隆隆响起,周而复始,像永不停歇的誓言。
在这誓言里,黎明正一点点,啃食着黑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