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墨铁匠铺的炉火被精心调至最温和的状态,暗红的炭块在炉膛里无声燃烧,将满室的药草苦涩与铁器冷硬的气息烘烤得暖意融融。沈砚将一块打磨得极其光滑的厚木板铺在冰冷的铁砧上,陆承宇带来的那张古海图被小心翼翼地展开。泛黄的宣纸脆弱得仿佛一触即碎,墨迹因年代久远而晕染模糊,却依然清晰地勾勒出望海城周边海域那如同巨龙蛰伏的蜿蜒海岸线。
“看这里。”老墨的铁钳精准地敲在海图最边缘、几乎要脱离纸张的位置。那里,一道用朱砂勾勒的残损标记,狰狞得像被巨斧劈开的伤口。“断脊峡,”他声音低沉,布满老茧的粗粝手指划过标记旁几乎褪尽的字迹,“望海城的老水手们,连在酒馆里提它的名字都得压低嗓子,怕招来晦气。”手指最终停在标记下方,“二十年前,我随一支不怕死的商队跑远洋,隔着几十里海面望见过那片海域的雾……嘿,黑得跟泼了浓墨似的,大中午的日头都照不透一丝光。”
沈砚俯身凑近,指尖几乎要触碰到那朱砂标记。标记下方,两个几乎被岁月抹去的小字“禁地”旁,还有一行更模糊的批注,她凝神细辨,才勉强认出:“能量潮汐湮灭一切”。指尖传来纸张粗糙的触感,父亲笔记里那句被水渍模糊得难以辨认的话骤然在心底响起:“脊断则脉绝,脉绝则隙生——或许,答案藏在最不该去的地方。” 一股寒意顺着脊椎悄然爬升。
“能量潮汐?”陆承宇将一盏琉璃灯移到海图边缘,柔和的光线照亮了那行小字。“望海城的古老海志里,关于它的记载只有寥寥数语。三百年前,一艘龙骨包着精钢、号称永不沉没的‘磐石号’探险船,全船最顶尖的修士和航海士,试图穿越断脊峡。”他顿了顿,声音带着历史的沉重,“结果,连一个求救的符文都没能传出来,就彻底消失在黑雾里。后来搜救的船队,只在边缘海域捞回几块朽烂得如同被强酸浸泡过的船板碎片。”他的目光转向沈砚,带着探寻,“沈姑娘,令尊的笔记中,可有关于此地的只言片语?”
沈砚摇了摇头,却清晰地将父亲笔记里那句关于“脊断脉绝隙生”的话复述出来。老墨听完,沉默地往炉膛里添了块黝黑的硬木,炭火“噼啪”爆出几点火星,映亮他凝重的侧脸:“脉,指的大概是天地灵脉。隙……”他抬眼,目光仿佛穿透了铁匠铺的屋顶,望向无尽虚空,“恐怕就是那些行将就木的老水手们醉后才会提的‘世界裂隙’。蚀灵族那帮鬼东西能钻过界壁跑到咱们这儿,十有八九,跟那裂隙脱不了干系!”
铁匠铺的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苏璃带着一身清冷的夜气和藏书阁特有的陈旧纸墨味走了进来。她怀里捧着几卷明显刚被拂去厚厚灰尘的卷宗,青色道袍的袖口还沾着几点灰渍。“悬空城的秘藏典籍里,有关于断脊峡的零星记载。”她的声音平静,将卷宗在空余的木案上小心摊开。其中一卷的暗色封皮上,一枚殷红的“绝密”朱砂印如同凝固的血迹,触目惊心。“大约百年前,宗门曾秘密派遣过一支由精英弟子和内门长老组成的探险队,领队是当时最负盛名、精通空间秘术的玄诚长老。他们出发前留下的最后一份信笺里提到,‘已清晰感知到断脊峡深处存在前所未有的剧烈灵脉异动,其波动特征……疑似上古遗迹残留’。”苏璃的指尖划过卷宗里冰冷的名字和职务,“但自此,音讯全无。”
她的指尖停留在伤亡记录那页,声音低沉下去:“事后,宗门高层震怒且讳莫如深,严令封锁一切消息。所有与断脊峡相关的记载、报告,甚至仅仅是提及此地的只言片语,皆被列为最高禁忌。查阅、谈论,皆需至少三位长老联名许可。”她抬眼,目光扫过众人,最后在沈砚脸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复杂难辨,不再是纯粹的审视,更像压着什么未出口的话。“我此次能接触到这些,动用了悬空城特使的部分权限,加上陆少城主以望海城城主府最高名义作保,才得以进入尘封多年的档案室深处,翻出这些几乎被遗忘的卷宗。”
沈砚敏锐地捕捉到了苏璃眼神中那一闪而过的复杂。昨夜老墨那句“人心不是铁板,就算是悬空城的修士,也有自己的判断”言犹在耳。或许,苏璃在那些被刻意掩埋的记录里,也嗅到了与师门训导截然不同的气息?
“你们看这个!”老墨粗糙的手指忽然重重地点在卷宗内页的一幅插图上。那是探险队成员手绘的断脊峡轮廓速写:两侧陡峭如刀削斧劈的山崖直插深海,中间狭窄的海道被浓得化不开的黑雾吞噬。而就在那黑雾翻滚的最深处,隐约勾勒着一座塔状建筑的巨大阴影轮廓!“这塔影……像不像什么?”
沈砚的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瞬间停止了跳动——那阴影的基座轮廓、收束的线条,竟与望海城中那座巍峨耸立的镇灵塔底座,惊人地相似!父亲笔记里反复出现、被她百思不得其解的“镇灵塔非镇灵,实乃锁钥”八个字,此刻如同惊雷般在脑海中炸响,瞬间有了清晰得令人心悸的落点!蚀灵族对灵脉节点的疯狂攻击、沈岳笔记里语焉不详的隐晦提示、断脊峡的恐怖传说与悬空城的刻意封禁……所有散乱如珠的线索,终于被“断脊峡”这根无形的线,紧密而清晰地串联在了一起!
“蚀灵族的目标,恐怕远不止是摧毁望海城的灵脉节点那么简单,”陆承宇的声音带着山雨欲来的凝重,他指着海图上那道朱砂裂痕,“它们可能在寻找一把钥匙,一把能打开某个‘地方’的钥匙。而断脊峡,就是那把锁所在的位置!”他的目光转向沈砚,带着不容置疑的诚恳,“沈姑娘,若决定前往断脊峡,望海城最好的远洋船‘破浪号’虽比不上悬空城的灵舟迅捷如电,却是最熟悉这片诡谲远海的老伙计。我立刻下令,将它调拨过来,配齐最好的水手和物资。”
苏璃沉默了片刻,才开口补充,声音里带着修士特有的冷静分析:“悬空城的秘典明确记载,断脊峡海域存在极其强大的紊乱磁场。寻常修士置身其中,灵力运转会遭受严重干扰,法器可能失灵,护身罡气亦会削弱。我们需要提前准备特制的抗磁符箓,数量要充足。而且……”她顿了一下,没有说出口的是,卷宗最后几页被人以极其利落的手法撕去,撕痕边缘残留着一丝极淡、却异常熟悉的灵力波动,与她记忆中某位位高权重的长老惯用的封印术法如出一辙。“……必须做好面对超出预估危险的准备,甚至是最坏的打算。”
炉膛里的火光渐渐微弱下去,只剩下琉璃灯在铁砧和海图上投下稳定而孤寂的光晕。沈砚的目光紧紧锁在海图上那道象征断脊峡的朱砂裂痕上,掌心传来衣料下墨玉的微凉触感——那是今晨老墨交给她的,玉心水纹晶石正缓慢地与她体内初生的力量交融。前路凶险难测,力量融合也才刚刚起步,可一股前所未有的、磐石般的坚定感,正从心底深处汹涌而出,瞬间淹没了所有的犹疑与恐惧。
“我要去。”沈砚的声音并不高亢,却像淬火的精铁砸在铁砧上,清晰而坚定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不管那里藏着的是吞噬一切的世界裂隙,还是被遗忘的上古遗迹,只要与我父亲追寻的答案有关,”她抬起头,目光灼灼,仿佛被那海图上的镇灵塔阴影点燃了灵魂深处的火焰,“我就必须去!”
老墨看着她眼中那簇比炉火更炽烈的光芒,布满皱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却将一枚刚铸造完成、还带着余温的青铜罗盘稳稳放在她的手边。罗盘的指针并非寻常磁针,而是一小截幽蓝的晶石,此刻正稳稳地指向海图上断脊峡的位置。“这玩意儿,能扛住三阶以下的磁场乱流。出海前,我再给你们淬炼一批箭头,掺点特殊料子,对蚀灵族的污秽之气能多几分克制。”他的语气依旧硬邦邦的,像他敲打的铁块,但那双深邃的眼眸深处,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记住铁匠铺的老规矩——想劈开最硬的顽铁,你自己得先比铁更硬!”
陆承宇提起蘸饱墨汁的硬毫笔,在海图边缘空白处,力透纸背地写下“破浪号”三个遒劲大字。笔尖划破宣纸的“沙沙”声,在寂静下来的铁匠铺里格外清晰:“三日。给我三日时间,‘破浪号’及所需人手物资,必定齐备。城防调度暂时移交长老会。”他的目光扫过沈砚和苏璃,“这一次,我同你们一起去。”
苏璃将摊开的卷宗仔细卷起收好,指尖在封皮那枚刺目的“绝密”朱印上轻轻一触,仿佛在触摸一个滚烫的秘密:“抗磁符箓我会连夜赶制。另外……”她的声音放得更低,却字字清晰,“我会设法再去一趟藏书阁的档案禁室,看看能不能……找到被撕去的那几页残片。” 这句话轻飘飘落下,却让沈砚与陆承宇瞬间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锐利眼神——有些被刻意掩盖的真相,其源头或许并不仅仅在那片遥远的禁忌之海。
夜色如同浓稠的墨汁,彻底浸透了望海城的屋瓦街巷。泛黄的海图依旧静静摊在冰冷的铁砧上,断脊峡那道朱砂裂痕在琉璃灯孤寂的光线下,仿佛活了过来,像一只来自深渊、沉默而冰冷的眼睛,穿透图纸,牢牢锁定了围在它周围、即将踏上不归航程的人们。危险已如黑云压城,目标亦如灯塔般清晰。咸涩的海风穿过铁匠铺半开的窗棂,带来远洋深处未知的寒意,也卷动着炭灰,无声地落在海图那狰狞的标记上。一场赌上性命、直指世界真相核心的艰险远航,已然箭在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