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浓稠的墨汁,将望海城浸染得一片沉寂,唯有老墨铁匠铺的窗口,倔强地亮着一豆星火。炉膛内火焰熊熊跳动,舔舐着黑暗,将墙壁上悬挂的铁器影子拉扯得忽长忽短。空气中弥漫着熟悉的铁屑与药草气息,却又无声地浸润着一种沉甸甸的、名为离别的味道。
沈砚正最后一次清点行囊。老墨新锻的短刀寒光内敛,苏璃绘制的抗磁符箓灵力流转,陆承宇给的海图册页边已微微卷起。指尖触到那枚升级后的烬火镯时,她心头蓦地一酸——三日前,正是这炉火映照着老墨通红的眼眶,火光跳跃中,他鬓角的白发似乎又刺眼地添了几缕。
“过来。”老墨的声音从铁砧旁传来,带着炉火烘烤后的微哑。他手中托着的,正是那只二次淬炼强化的烬火镯。镯身温润的光泽在火光下流淌,内侧镌刻的六道护灵纹路若隐若现,散发着稳固的力量感。沈砚依言上前,伸出手腕。老墨那双布满老茧、能轻易抡动千斤铁锤的大手,此刻却小心翼翼,动作轻柔得近乎笨拙地将手镯为她戴好,仿佛在安置一件稀世珍宝。
“试试灵力流通。”老墨的声音低沉。沈砚心念微动,暖金色的火丝自指尖溢出,沿着镯身护灵纹路流畅运转,比之以往更加圆融自如,仿佛与她的灵脉浑然一体。她刚想开口说“很好”,却见老墨深吸一口气,从怀中贴身之处,掏出一个巴掌大小的墨铁方盒。盒体乌沉,触手冰凉,表面刻满了繁复深奥的火焰封印纹路,边缘还带着新近锻打留下的、未曾磨平的锐利痕迹。
“这个,拿着。”老墨将墨铁盒重重按进沈砚掌心,那沉甸甸的分量,不仅来自墨铁本身,更似承载着千钧嘱托,压得她心头一窒。他的眼神前所未有的凝重,炉火在他眼底跃动,却驱不散那深沉的忧虑,“非到绝境,心神俱溃,万劫不复之时,绝对不能打开。丫头,记住了?”每一个字都像从齿缝里挤出来,带着铁砧般的重量。
沈砚紧紧握住那冰凉的墨铁盒,盒身似乎还残留着老墨胸膛的微温。“这里面……是什么?”她忍不住追问,声音有些发紧。
“到了该知道的时候,你自然会知道。”老墨猛地别开脸,仿佛不敢再看那盒子,只是用铁钳用力拨了拨炉膛里的炭火,溅起一蓬飞散的金星,“墨铁匠铺的规矩,绝境方显真章。但是……”他顿了顿,声音陡然低沉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老头子我……只盼你永远用不上它。”
他忽然转过身,粗糙厚重的手掌带着炉火的温度,重重地、却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珍视,拍在沈砚的肩膀上,一下,又一下,像是要将所有的力量与不舍都传递过去。“丫头,”老墨的声音低哑,如同被夜风揉碎的叹息,“断脊峡……那地方,凶险得紧,比你听过的所有传说都更邪乎。可老墨铁匠铺里敲打出来的兵刃,从没出过孬种胚子!”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一句沉甸甸的、几乎砸进人心底的嘶吼:“活着!给我活着回来!”
沈砚的眼眶瞬间滚烫,一股热流直冲咽喉,她用力咬住下唇,只能重重地点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望海城,沈家那空旷冰冷的老宅不过是个名号,唯有这间烟火气缭绕、叮当作响的铁匠铺,唯有眼前这位严厉如父、沉默如山的老人,才让她触摸到“家”的暖意。
脚步声轻响,苏璃从门外走进来。她已换上一身便于行动的玄色劲装,长发利落地束在脑后,洗去了几分往日的清冷疏离,眉宇间多了几分坚韧与果决。“都准备妥当了。”她的目光扫过沈砚紧握墨铁盒的手,又落在老墨强抑情绪的侧脸上,瞬间读懂了弥漫在烟火气中的沉重。她微微颔首,向老墨致意。
老墨转向苏璃,眼神复杂地在她身上停留片刻,有审视,有犹疑,但最终沉淀下来的,是几乎要溢出来的郑重托付。“苏姑娘,”老墨双手抱拳,行了一个江湖味十足的礼,动作坦荡而有力,“前路多艰,九死一生。沈砚这丫头,看着硬得像块顽铁,心肠却软……往后一路,望你们……守望相助,生死不弃!”最后四个字,他说得斩钉截铁。
苏璃迎着老墨灼灼的目光,没有丝毫闪避,同样郑重地回了一礼。她没有多余的客套,清泠的声音带着磐石般的坚定:“老墨先生放心。此去断脊峡,守护同伴周全,是苏璃职责所在,亦是苏璃心中所愿。”她的目光自然而然地转向沈砚,那目光深处,曾经的审视与疏离早已化开,沉淀下的是并肩作战淬炼出的信任,以及一丝清晰可辨的、属于同行者的柔和。这几日的磨合与共同面对,已让她们的关系发生了质变。
笃笃的敲门声适时响起,陆承宇带着一身清冽的夜露走了进来。他褪去了象征身份的锦袍华服,换上一身利落的青灰色劲装,更显得身姿挺拔如松。“沈姑娘,苏姑娘,一切已准备就绪,只待天明。”他将一枚小巧的、刻着细腻海浪波纹的玉符递给沈砚,“这是特制的‘灵犀符’,铭刻了望海城核心阵法的共鸣印记。即便在断脊峡那等灵力紊乱、磁暴频发之地,也能强行穿透干扰,单向传递一道极简短的讯息回来。望海城,永远是你们的后盾。”
沈砚接过那枚温润的玉符,指尖能感受到符文中蕴含的、属于望海城大阵的坚韧力量,一股暖流悄然注入心田。“少城主厚谊,沈砚铭记于心。”她抬头看向陆承宇,目光清澈而坦诚,“若能……全须全尾地回来,此恩必报。”
陆承宇温煦一笑,如春风拂过冰面:“沈姑娘言重了。唯愿二位此行顺遂,拨云见日,早日寻得所求真相。”他转而看向老墨,语气沉稳可靠:“老墨先生,城防加固与蚀灵族动向监测,承宇会亲自盯着,您安心。”
老墨喉头滚动了一下,最终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不再言语。他弯腰,从脚边拾起一块黝黑的沉木炭,用力投入炉膛。炭块遇火,“轰”地一声爆燃开来,炽烈的火焰猛地窜高,瞬间将小小的铁匠铺映照得亮如白昼,也清晰地照亮了每个人脸上复杂的神情——担忧、坚定、离愁、期许。
夜色深沉如墨。沈砚与苏璃背起行囊,向门口走去。临出门槛,沈砚忍不住回头望去——炉火旁,老墨高大的身影被拉得极长,他背对着门口,正一遍又一遍,沉默地擦拭着那把跟随了他半生的沉重铁钳。跳跃的炉火在他身后明明灭灭,像一座永不熄灭的、温暖的灯塔,固执地守望着即将驶向惊涛骇浪的孤舟。
走出幽深的巷口,晚风裹挟着远处零星的、恶意的议论飘入耳中——“听说了吗?沈家那个煞星要去断脊峡送死了…”“活该!蚀灵族就是冲她来的!”“走了好,望海城总算能太平了…”沈砚脚步没有丝毫停顿,甚至连呼吸的频率都未曾改变,只是握着墨铁盒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指节微微泛白。 望海城的夜色,在她心中早已泾渭分明:一半是沈家老宅挥之不去的冰冷疏离,另一半,则是铁匠铺里那簇永恒跳动的、带着铁腥味与草药香的温暖炉火。今夜,她将后者赋予的力量与牵念深深埋入心底,毅然告别这座给予她伤痛也赠予她温暖的城池。前路或许荆棘密布,风雨如晦,但腕间的烬火镯温热依旧,怀中的墨铁盒沉重如誓,而心中那份追寻真相、守护所珍视之物的信念,比这炉膛中最炽烈的火焰,燃烧得还要坚定。
苏璃敏锐地察觉到她瞬间绷紧的指尖,轻声开口,声音在夜风中显得格外清晰:“流言蜚语,终将被海风吹散,被真相碾碎。”
沈砚侧过头看向她,清冷的月光勾勒出苏璃柔和的侧脸线条。她嘴角微微扬起一个释然又坚定的弧度:“我从不在意那些声音。”她抬起手,指尖轻轻拂过手腕上温热的烬火镯,“我只记得,谁值得我铭记,何事值得我倾力。”
两道身影并肩而行,步履坚定地向着码头方向走去。身后,老墨铁匠铺那一点如豆的灯火,在深沉的夜色中倔强地亮着,温暖而孤独。身前,是通往神秘莫测、凶险万分的断脊峡的茫茫海路。那簇名为离别的炉火,已在她们灵魂深处点燃,化作照亮前路、驱散寒意的光与热。只待东方天际撕开第一缕曙光,便是扬帆起航,踏入未知深渊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