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海城的夜色裹挟着咸湿的海风,悄然漫过临时居所的窗棂。苏璃静坐案前,指尖悬于青瓷油灯之上,火苗被微弱气流拂动,光影在她素白的墙面上摇曳不定,恰似她此刻纷乱的心绪。
城主府安排的院落清雅整洁,院中那株玉兰与悬空城藏书阁外的品种别无二致,可她总觉得少了些什么——或许是师门长辈时刻提点的目光,或许是执行任务时不容置疑的指令,又或许,是那份“绝对正确”的信念所带来的、令人麻痹的安稳。
案上摊着几张宣纸,墨迹记录着白日收集的零碎线索。笔尖划过“沈砚”二字时,昨夜战场的景象骤然浮现:那缕暖金色的火丝,挟着焚尽万物的烈意,却在触及蚀灵族污浊之气时,陡然化作一种奇异的柔和,如溪水漫过礁石。刚猛与柔韧不可思议地交融,竟硬生生逼退了凶戾的攻势。老墨为沈砚疗伤时那句“火性本烈,以柔水调和”,此刻在耳畔愈发清晰。
“特殊力量……”苏璃低声自语,指尖在纸上圈出这个词。悬空城的浩瀚典籍从未记载过如此奇特的灵力形态,既非纯粹的火脉修士,也不属水脉传承,倒像是两种截然相斥的力量被某种秘法强行糅合,形成了战场上那令人心惊的刚柔相济。更让她在意的是老墨那双手——既能锻造削铁如泥的兵器,又能调配精准入微的疗伤药膏。那双手抚过沈砚伤口时的专注,与其说是医者,不如说更像守护绝世珍宝的匠人。
她起身踱至窗边,清冷的月光恰好洒落发间的玉簪。这枚明霞真人所赠之物,既是身份象征,亦是传讯法器。白日里陆承宇问及蚀灵族目标时,她以“节点能量波动”搪塞过去,心底却清楚,真正异常的并非节点本身,而是蚀灵族对沈砚那缕火丝的反应——那分明是刻骨的恐惧,或是……某种扭曲的渴望?
指尖摩挲着玉簪上冰冷的纹路,夜痕的警告如冰锥刺入脑海:“悬空城不是铁板一块,有些长老盯着沈岳的遗物,比蚀灵族更迫切。”那如鬼魅般的身影,眼神中的戒备与恳切不似作伪。“苏璃姑娘,你是修士,更是寻道者,莫要让规矩捆住了探求真相的脚。”
真相?苏璃指尖几不可察地一颤。悬空城的核心教义里,“服从”即是最大的“道”。然而这两日的所见所闻,却如无形的凿子,开始在这看似坚不可摧的信念根基上敲击。沈岳笔记里被刻意涂改的墨团,老墨铁匠铺深处若隐若现的异常灵脉波动,蚀灵族反常的、似乎有所选择的攻击路线,还有陆承宇提及“沈岳再造望海城”时,眼中那份不容置疑的敬意……这些碎片拼凑出的模糊轮廓,正与师门灌输的“沈岳通敌”之说背道而驰。
她深吸一口气,将灵力缓缓注入玉簪。淡青色的光芒自簪头亮起,于空中凝结成半透明的光幕——悬空城最高级别的传讯玉简,唯直属上级可接收。明霞真人的虚影浮现,面容肃穆如亘古寒冰:“璃儿,望海城战况如何?蚀灵族异动是否可控?”
“启禀师尊,”苏璃垂眸,声音平稳得不露一丝波澜,“蚀灵族此次袭击目标明确,直指沉船墓地灵脉节点,已被击退。然节点能量波动异常剧烈,威胁等级建议上调。”她话语微顿,谨慎地避开了夜痕的存在,“另发现沈岳之女沈砚,持有特殊灵力,可对蚀灵族造成实质性伤害,其力量形态……前所未见。弟子建议将其列为关键线索,深入观察评估。”
明霞真人虚影微颔,目光锐利如电:“沈砚?沈岳的女儿……盯紧她,若有异动,不必请示,即刻控制。节点异常……是否与‘那件事’有关联?”
“目前尚未发现直接关联,”苏璃指尖悄然掐入掌心,将几乎冲口而出的“长老可疑”与对沈砚力量融合细节的疑虑死死压下,“弟子会持续严密监测,一有进展,即刻禀报。”
传讯光幕应声而灭,残留的灵力光点如星尘般缓缓消散于黑暗。苏璃望着空荡荡的指尖,心脏却在胸腔内擂鼓般狂跳。这是她修道以来,第一次在向师尊的汇报中,主动且刻意地隐瞒了关键信息——夜痕的存在直指悬空城内部隐患;沈砚那“刚柔相济”力量的细节,极可能触及沈岳研究的核心秘密;而对某位长老近期异常频繁调动情报行为的怀疑,更是足以在师门掀起滔天巨浪的重磅隐雷。
窗外,玉兰花瓣被夜风卷落,无声堆积在窗台。苏璃想起沈砚握紧短刀时那玉石俱焚般的坚定眼神,想起老墨那句沉甸甸的“刚不可久,柔不可守”,想起陆承宇毫无保留的守护承诺,更想起自己在战场上挥剑时,心中涌动的已不再是冰冷刻板的“任务”,而是真切地想要护住身后那片刚刚经历战火蹂躏的土地与生灵。这份陌生的、源于本心的守护冲动,让她对那个本该只是监视对象的少女,悄然滋生了一丝连自己都未曾明辨的、复杂的认同感。
“绝对服从……”她喃喃自语,指尖在案上未写完的“真相”二字上轻轻一点。那道墨痕倏然晕开,如同一点浓墨坠入澄澈的寒潭,在她冰封已久的信念壁垒上,清晰地漾开了第一道无可挽回的裂痕。
月色渐沉,深如墨染。苏璃将记满疑问与线索的宣纸仔细折好,藏于枕下深处。明日还需与沈砚、陆承宇等人汇合,商讨下一步行动。她无比清楚,自今夜起,脚下之路已悄然分岔——一边是熟悉的、由师门命令铺就的坦途大道;另一边,则是荆棘密布、迷雾重重,却可能通向被掩盖真相的险峻小径。
案头的油灯,不知何时已燃尽最后一滴灯油。当黑暗彻底漫过房间的每一个角落,苏璃的目光穿透夜色,投向沈砚居所的方向。这一次,她的眼中不再仅仅带着“监视者”的审视与警惕,而是悄然混杂了一丝连她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对即将并肩踏入未知迷雾的同行者,那复杂而微妙的期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