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海城的晨光堪堪漫过沈家老宅斑驳的飞檐,议事厅内已弥漫着比昨夜海雾更浓重、更粘稠的压抑。沈砚独自立于厅中,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腕间冰凉的铜环,目光平静地扫过堂上分坐两侧的族人——大多数人眼神闪烁,刻意避开她的视线,唯有左侧首座的沈三爷,正用那双浑浊却精明的眼睛上下审视着她,如同在掂量一件布满裂纹、随时可能崩碎的瓷器。
“沈砚,你可知罪?”沈三爷的声音带着刻意压低的、仿佛从胸腔里挤出来的威严,他将一份墨迹未干的城防伤亡名册重重拍在紫檀木案上,纸页哗啦翻动的声响在死寂的厅堂里格外刺耳,“前日引蚀灵族袭击望海城,昨日又私自带悬空城修士出入家族禁地!如今城中流言甚嚣尘上,都说我沈家出了个吃里扒外、引狼入室的孽障!”
沈砚抬眸,眼底无波无澜,清澈的目光直直迎上他审视的视线:“三爷言重了。蚀灵族来袭时,沈砚与众将士、与全城百姓并肩死守城门,寸步未退,何来‘引狼入室’?苏璃姑娘乃悬空城特派,协助望海城防御,城主府亦对其礼遇有加,出入皆有报备,谈何‘私自带入’?至于禁地,沈家祖训,嫡系子弟自有通行之权,沈砚并未僭越。”
“伶牙俐齿!”沈三爷猛地拍案而起,青灰色的宽大袍袖带翻了手边的茶盏,滚烫的茶水泼溅在名册上,晕开一片深褐色的、仿佛血迹的污渍,“若非你那邪异的火丝惊动了蚀灵族,它们怎会像闻到血腥的鲨鱼,死死咬住老宅附近的灵脉节点不放?!还有你父亲留下的那所谓‘海心焰’,自古便是不祥凶物,煞气冲天!如今落在你这不知天高地厚的黄毛丫头手里,稍有不慎,便是给整个沈家招来灭顶之灾!” 他的话语如同淬了寒冰的毒针,狠狠刺向沈砚心中最深的隐痛。
指尖在袖中悄然掐紧那柄冰冷的短刀,老墨那句“见刀如见分寸”在心头响起,强行压下翻涌的怒意和委屈。她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海心焰乃沈家先祖传承至今的灵力本源,非邪非煞。三爷若质疑先辈遗泽,未免太过不敬。至于蚀灵族的目标指向,少城主陆承宇与悬空城修士苏璃皆可作证,与我沈砚无关。”
“少城主?悬空城?”沈三爷嗤笑一声,目光如鹰隼般扫过厅中几位面露犹豫、不敢与他对视的长老,语带讥讽,“他们不过是利用你!你真当陆承宇那小子念着你爹那点旧情?他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想要的是沈岳当年留下的望海灵脉全图!悬空城?哼,更不必提!谁知道那冷冰冰的白衣女修安的什么心?名为协助,实为监视,伺机夺宝也未可知!” 他步步紧逼,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煽动性的决断,“依老夫之见,为家族安危计,你即刻将那不受控的海心焰本源交由长老会共同保管!你本人,暂且闭门思过,非召不得出!如此,方能平息城中汹汹物议,保我沈家安宁!”
“不可能。”沈砚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像磐石般坚定地砸在地上,“海心焰是父亲留给我唯一的念想,更是查清当年真相、守护望海城的关键。它在我身,便是我的一部分。谁,也休想夺走。”她望着这位自幼便对自己冷眼相待、如今更图穷匕见的长辈,一股寒意从心底蔓延开来。老墨说得对,“人心比蚀灵族更难防”——城外的敌人明刀明枪,城内的算计却裹着亲情与家族大义的外衣,悄无声息地啃噬着信任的根基,更令人齿冷。
议事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剑拔弩张的气氛压得人喘不过气。一位须发皆白的老族叔轻咳两声,试图打圆场:“咳咳……三哥也是一心为家族安危着想,心急了些。沈砚侄女刚刚经历血战,想必也是心力交瘁,不如……不如先回去好生歇息?此事,容后再议,从长计议如何?”沈砚顺势微微颔首,行了一礼,转身,脊背挺直地向外走去。在她即将踏出门槛的刹那,沈三爷那压低了却依旧清晰、充满怨毒的话语如跗骨之蛆般钻进她耳中:“……养不熟的白眼狼,跟她那死鬼爹一样,迟早是个祸害!”
带着咸腥味的海风猛地灌入回廊,吹得她单薄的衣袍猎猎作响。沈砚站在老宅那冰冷高大的石阶之上,眺望着远处望海城的方向。那里,城防工事的修缮敲打声隐约传来,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忙碌生机。陆承宇那掷地有声的承诺——“沈家的事,就是望海城的事”——犹在耳畔回响。一股荒谬的悲凉感涌上心头,她为之浴血奋战、想要守护的“家”,给予她的回报竟是如此刻骨的寒意与污蔑。
然而,指尖那缕蛰伏的暖金色火丝似乎感应到她的心绪,轻轻一跳,带来一丝微弱的、却无比坚韧的暖意,像是在无声地告诉她:你并非孤身一人。她深吸一口气,将那份寒凉强行压下,脑海中浮现出老墨铁匠铺里永不熄灭的炉火,以及他布满老茧却无比可靠的手——那里才有真正的暖意,才有拨开迷雾、指引她前行的方向。她不再犹豫,转身,步履坚定地朝着那个方向走去。
与此同时,在望海城视线不及的沉船墓地最幽暗的深处,另一种令人灵魂冻结的阴冷正在疯狂涌动。
巨大的礁石洞穴宛如巨兽的腹腔,洞壁上镶嵌着无数扭曲变形的人类与海兽白骨,构成一个庞大而邪异的法阵核心。黑红色、如同凝结污血般的能量在其中如活物般搏动、流淌。骨魇半跪在法阵前,残破的骨甲缝隙间不断渗出粘稠的黑色液体,滴落在冰冷的岩石上,发出“滋滋”的腐蚀声。它面前的法阵中央,一团浓郁得化不开的黑暗能量正剧烈翻腾、凝聚,最终显露出一道模糊却散发着滔天威压的虚影——那虚影比骨魇高大数倍,仅仅是轮廓的存在,就让洞穴内的温度骤降,连空气都仿佛要被冻结。
“废物!”虚影的声音像是亿万块碎裂的坚冰在深渊中互相刮擦、碰撞,震得整个洞穴簌簌发抖,碎石簌簌落下,“连区区两个修士都收拾不了,还折损了我族过半精锐!你可知‘蚀海焚天’大计已到了何等紧要关头?!延误一刻,便是万劫不复!”
骨魇全身的骨骼都在那股恐怖的威压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咔咔”声,它深深低下头,颅骨几乎贴到地面,灵魂之火剧烈摇曳:“属……属下无能!恳请尊主责罚!但……但那沈砚的烬火实在诡异!竟能……竟能直接净化我族本源浊气!还有那悬空城女修的幻灵力,干扰极强,防不胜防,属下……”
“烬火?幻灵力?”虚影猛地打断它,那翻涌的黑雾骤然一滞,随即爆发出更剧烈的波动,透出一种近乎狂喜的意味,“果然是‘钥匙’!沈岳的女儿继承了完整的海心焰!悬空城竟还送来了稀有的幻灵脉修士!哈哈哈……真是天助我也!天道都在助我族成此伟业!”它的声音因激动而扭曲变形,“节点已被激活,能量正在汇聚!只要拿到这两把‘钥匙’,打开断脊峡下的古老裂隙,释放其中沉眠的‘蚀海之源’……整个望海城,连同这片海域的生灵,都将化作滋养我族、焚尽此界的薪柴!这两者缺一不可,必须同时掌控!”
话音未落,黑雾中猛地伸出一只完全由精纯浊气凝聚而成的巨大利爪,带着冻结灵魂的寒意,狠狠拍在骨魇的头顶!骨魇发出一声凄厉到极点的灵魂尖啸,整个骨架几乎被拍散,灵魂之火瞬间黯淡下去,却连一丝反抗的念头都不敢升起,只能硬生生承受着这来自上位者的恐怖惩罚。“听着,废物!”虚影的声音重新变得冰冷刺骨,不带一丝情感,“这是我给你的最后一次机会!我已增派‘蚀骨卫’与擅长潜行刺杀的‘影仆’听你调遣!三日!我只给你三日时间!”
“要么,把两把‘钥匙’完好无损地带到我面前!要么……”虚影的声音拖长,充满了无尽的恶意与死亡气息,“你就用你这身朽骨残骸,成为这‘蚀海焚天’大阵启动的第一块养料!”
“属下……遵命!必……必不负尊主所托!”骨魇用尽最后的力量,将残破的颅骨重重叩在冰冷刺骨的岩石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虚影缓缓消散,洞穴内那令人窒息的威压稍减,但阴冷死寂的氛围却更加浓重粘稠,仿佛能渗透骨髓。骨魇挣扎着,用断裂的臂骨支撑着残躯,极其缓慢地站了起来。它那空洞的眼窝深处,原本黯淡的灵魂之火此刻如同被浇灌了滚烫的毒油,猛地爆燃起两团猩红刺目、充满了无尽怨毒与疯狂杀戮欲望的火焰!它猛地扭转头颅,骨骼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死死“盯”向望海城的方向。就在这时,岩壁上那由白骨构成的巨大邪异法阵骤然亮起刺目的血光!无数细小的、形态扭曲的黑影如同从地狱裂缝中涌出的潮水,密密麻麻地从法阵核心爬出——有身披破碎骨甲、手持污秽骨刃的高大蚀骨卫;也有身形飘忽不定、几乎融入阴影的影仆。每一只都散发着远超之前精锐的凶戾气息,汇聚成一股令人心悸的毁灭洪流,无声而迅疾地涌向洞穴之外,目标直指望海城!
望海城上空升起的袅袅炊烟,与沉船墓地深处翻涌的死亡黑雾,在同一轮逐渐升高的烈日下,划出了泾渭分明、却又暗藏杀机的界限。沈砚尚不知自己与苏璃已成为蚀灵族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夺取的“钥匙”,此刻她正安静地坐在老墨那间永远弥漫着铁锈与草药气息的铁匠铺里。炉膛中的火焰欢快地跳跃着,舔舐着被烧得通红的金属,老墨正全神贯注地为“破浪号”锻打一具新的、更加坚固的船锚,沉重的敲击声带着奇特的节奏感。空气里飘散着安神的药香,暂时隔绝了老宅的冰冷算计与海外的致命威胁。炉火的暖意烘烤着她的后背,驱散着从沈家带出的最后一丝寒意。但沈砚心中雪亮,这份来之不易的平静如同暴风雨前的短暂喘息。无论是家族内部步步紧逼的压力,还是蚀灵族那悬在头顶、滴答作响的三日倒计时,都在无声而急促地催促着她:必须尽快启航,驶向那风暴与秘密交织的断脊峡——那里沉睡着父亲追寻的真相,也潜伏着她必须亲手斩断的、席卷一切的毁灭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