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浪号”拖着伤痕累累的船身,缓缓驶入荒岛环抱的避风海湾。船体木板不堪重负的吱呀声,在死寂的海面上被无限放大,敲打着每一个劫后余生者的神经。这座岩石小岛贫瘠得令人心慌,灰褐色的礁石如巨兽骸骨般从墨蓝海水中狰狞突起,岛上仅存的生机是几丛在盐碱地里挣扎的矮灌木。连吹来的海风,都裹挟着粗粝的砂砾气息。然而,对于刚刚从蚀骨舟那死亡追击中侥幸逃脱的众人而言,这片荒芜已是天赐的避难所。
“全员下船修整!动作快!”老海船长的声音嘶哑疲惫,却像锚链砸落般沉稳有力,瞬间激活了甲板上凝固的气氛。船员们如同上了发条,扛着木料、工具跳下浅滩,争分夺秒地修补船底那道狰狞的裂口;另一些人提着水桶,在嶙峋的礁石间搜寻珍贵的淡水;沙滩上,简易的炉灶被迅速支起——“破浪号”的龙骨呻吟着,灵能核心因超负荷运转而烫得吓人,修复刻不容缓。
沈砚小心搀扶着脚步虚浮的苏璃踏上沙滩。细沙在脚下流动,带着白日阳光残留的暖意,稍稍熨帖了紧绷到极致的神经。“先歇会儿。”沈砚的声音放得很轻,目光扫过岛屿,最终落在一块背靠岩壁、面朝海湾、相对平整的大岩石上。那里避风,也能时刻看到静静泊在海湾里的“破浪号”。
两人在岩石旁坐下,苏璃后背抵着冰冷的岩壁,立刻闭目调息。她的脸色苍白如纸,细密的汗珠凝在额角。维持清心幻境对抗蚀魂迷雾的庞大消耗,几乎榨干了她的灵力,更严重的是识海深处传来的阵阵尖锐刺痛,仿佛有无数细针在搅动。沈砚看着她紧蹙的眉头,目光落在自己腕间。烬火镯在方才的激战中吸收了海量蚀魂迷雾的冲击,此刻镯身仍萦绕着一层温润的暖光,护灵纹在夕阳余晖下流淌着微弱的金芒。
“老墨……”沈砚指尖轻抚过温热的镯身,心底涌起难以言喻的感激与敬佩。这位看似平凡的铁匠老人,打造出的手镯不仅稳住了她体内桀骜的力量,更在生死关头化作守护精神的坚盾。若非这层守护,她自己恐怕也难以在蚀魂迷雾的侵蚀下保持清醒,遑论苏璃此刻承受的识海反噬了。 她忽然想起海心焰那焚尽万物的烈劲之下,其最精纯的本源深处,还蕴藏着一丝极其微弱却异常坚韧的安抚之力,如同烈焰核心的一点温玉。
看着苏璃调息时依旧痛苦的神色,沈砚不再犹豫。她屏息凝神,指尖小心翼翼地引出一缕细若游丝的金色火线。这一次,火线褪尽了所有灼热与攻击性,只剩下一种难以言喻的、如同月下温泉般的温润光泽,在她指尖轻轻跃动。
“试试看?”沈砚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将指尖递近。苏璃缓缓睁开眼,看到那缕柔和得不可思议的火丝,眼中掠过明显的讶异。然而,这一次,她没有流露出丝毫戒备,只是疲惫而信任地点了点头。
当那缕温润的暖意触及苏璃冰凉的手腕时,她身体几不可查地轻颤了一下。预想中的灵力排斥并未发生,那暖意如同最柔和的溪流,顺着她的经络悄然上行,缓缓浸润入刺痛难耐的识海。像一双无形而温柔的手,小心翼翼地抚平了精神风暴掀起的惊涛骇浪,那令人窒息的疲惫感和刺痛感,竟奇迹般地消褪了大半。苏璃猛地睁开眼,难以置信地看向沈砚。这是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毫无保留地感受到沈砚力量核心的那份纯粹暖意,与悬空城卷宗里那些冰冷刻板的“邪异”、“危险”描述,判若云泥。
“感觉……好些了吗?”沈砚收回手,指尖的微光散去,带着点忐忑问道。
“嗯。”苏璃的声音是从未有过的柔和,甚至带上了一丝劫后余生的喑哑。她望着沈砚空无一物的掌心,仿佛还能感受到那残留的暖流,“好多了……谢谢你。”这声感谢,褪去了所有任务式的客套与距离,只剩下发自肺腑的真诚暖意。
夕阳沉入海平面,将天空与海水染成一片壮丽的橙红。船员们终于找到了几处渗出的淡水泉眼,船底那道骇人的裂痕也被粗大的木楔和坚韧的鱼胶暂时封堵。沙滩中央,篝火熊熊燃起,串在树枝上的海鱼被烤得滋滋作响,散发出诱人的焦香,混合着海风的咸腥,竟奇异地驱散了蚀骨舟留下的死亡阴霾。沈砚和苏璃坐在离篝火稍远的岩石阴影里,跳跃的火光将她们的身影拉长,映在身后的岩壁上。海风裹挟着篝火的暖意拂过面颊,两人安静地坐着,沉默流淌,却不再有一丝一毫的尴尬。
“你小时候……”沈砚忽然开口,打破了这份宁静。她侧头看着苏璃在火光映照下依旧清冷的侧脸轮廓,总觉得她身上有种被无形枷锁束缚的疏离感,像一只困在金丝笼中的鸟,“在悬空城,是什么样的?”她想知道,这清冷背后,是否也曾有过自由奔跑的童年光影。
苏璃微微一怔,随即唇角弯起一个极浅却真实的弧度,那笑容在摇曳的火光中显得格外柔和:“在悬空城?除了修炼,就是执行任务,日复一日,精确得像刻在石板上的刻度。唯一的……小秘密,是偶尔溜去藏经阁最高的那层。那里有一扇朝海的窗,能看到最远最远的海平线。”她的目光投向篝火跳跃的光芒,仿佛穿透了火焰看到了遥远的记忆,“总觉得,海的尽头,藏着和悬空城完全不一样的世界。”她转过头,火光在她眸中跳跃,“你呢?听老墨先生提过,你小时候可没少给他的铁匠铺添乱?”
沈砚的脸颊瞬间染上绯红:“才不是添乱!我就是想帮忙……谁知道那铁水那么滑,一下子洒在他最宝贝的一套模具上了……”两人对视一眼,忍不住都笑出了声。曾经因立场、秘密和任务横亘在两人之间的无形坚冰,在这轻松的笑声里悄然融化。
她们聊了起来。聊铁匠铺里永远跳跃的炉火和叮当作响的打铁声,聊悬空城终年不散的云雾和冰冷的石阶;聊沈砚第一次笨拙地引燃烬火点亮灶膛时的兴奋雀跃,聊苏璃终于完整施展出一个幻术时的隐秘自豪;聊对脚下这片喜怒无常却又孕育生命的浩瀚之海的敬畏,也聊那些深藏在心底、对未知前路的模糊期许。这些无关使命、无关悬空城、无关沈岳遗物的纯粹闲谈,如同涓涓细流,无声地浸润着彼此的心田,拉近了灵魂的距离。
夜色渐浓,篝火燃烧至尾声,化作一堆散发着温暖红光的炭火。大部分船员已裹着毯子沉沉睡去,鼾声此起彼伏,只有轮值的守夜人还围在余烬旁,低声交谈着什么。沈砚仰头望着海岛上空格外清晰的星河,清冷的月辉洒在这片荒芜的岩石与沙滩上,竟也晕染出几分难得的温柔。
“明天船修好,就能启程去断脊峡了。”苏璃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坚定。那地方在老海船长的描述里,是出了名的凶险航道,暗流如刀,漩涡似兽口,更有说不清道不明的诡异迷雾盘踞。
“嗯。”沈砚用力点了点头,手指下意识地握紧了腕间的烬火镯,温热的触感传递着力量,“有你在,我觉得……我们能闯过去。”这句话,她说得无比认真。
苏璃没有立刻回应,只是身体微微倾斜,肩膀轻轻挨着了沈砚的肩头。两人就这样并肩坐在冰冷的岩石上,望着海湾里如同沉睡巨兽般的“破浪号”剪影,望着墨蓝天幕上璀璨生辉的星河。一种前所未有的、沉甸甸的安心感,在疲惫的身躯里悄然滋生。在这座荒凉得一无所有的小岛上,在经历生死追逐后的短暂喘息中,她们不再是监视者与被监视者,不再是立场存疑的陌生人。她们分享了过去,建立了信任,成为了可以并肩面对惊涛骇浪的——朋友。
夜色温柔,海风低吟,为这段在硝烟与海浪中艰难萌芽的友谊,镀上了一层静谧而温暖的月华。明日的航程,通向的是更加凶险莫测的断脊峡,但此刻,她们心中无比清晰:自己不再是孤身一人。身边有可以交付后背的同伴,心中有共同前行的坚定信念。这,便是穿越所有风浪最坚实的船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