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如水,悄然流逝。转眼间,苏暖暖嫁入靖王府已近三月。
或许是冲喜当真起了效果,又或许是府医的精心调理,老靖王的身体竟真有了起色,虽仍显娘弱,但已能偶尔在侍从的搀扶下,于晴好时日到主院的花园里略走几步。
这消息如同投入古井的石子,在沉寂的王府里漾开了一圈微澜。下人们对待锦瑟院的态度,也随之发生了些许微妙的变化。份例不再克扣得那么明显,偶尔还能见到些时令的新鲜瓜果。看守的婆子脸上也多了几分若有似无的缓和,还多安排了一个新的丫鬟供苏暖暖驱使。
然而,这一切的“好转”,并未给苏暖暖带来实质性的改变。老靖王从未召见过她,也未曾对她这个“冲喜功臣”有过任何只言片语的赏赐或安抚。她仿佛只是一个恰好在他需要时出现的、带有吉祥意味的符号,如今符号生效了,她本人便依旧被遗忘在偏僻的院落里,无关紧要。
苏暖暖对此心知肚明,也并不在意。她依旧每日雷打不动地炖煮温和的汤品送去主院,依旧在偶遇萧墨渊时恭敬避让,将“安分守己”四个字刻在了骨子里。
这一日,春光明媚,苏暖暖对着面相相对和善些的周嬷嬷,露出了一个带着几分怯意和恳求的笑容。
“周嬷嬷,妾身在家时,常跟着村里的老人辨认些草药,偶尔也帮邻里乡亲处理些小伤小痛,算是……一点打发时间的喜好。”她声音轻柔,“整日待在院中,除了抄经念佛,也无甚旁的事。妾身见这院里空地尚可,便想着……能否向府医那边讨要一些常见的、药性温和的草药种子或者幼苗?妾身想自己试着种种,也算是……全了从前的一点念想,打发这漫长时日。”
她姿态放得极低,完全是一副百无聊赖、只想找点无害事情排遣寂寞的模样。
周嬷嬷打量了她几眼,见她眼神清澈,不似作伪,便将此事报了上去。消息最终到了萧墨渊的案头。
书房内,萧墨渊正批阅着文书。听闻锦瑟院的请求,他执笔的手微微一顿。
“草药?”他抬起眼,眸色深沉如夜。一个深闺女子,要草药做什么?打发时间?这理由听起来合情合理,却又透着点不寻常。
他想起她这几个月来的安分,如同精心计算过的刻度,不多一分,不少一毫。如今,是终于觉得寂寞难耐,开始寻找慰藉?还是……那层温顺的表象之下,终于要露出些别样的心思?
“准了。”萧墨渊淡淡开口,语气听不出情绪,“让府医苑挑些药性平和、无毒常见的给她。着人留意着。”他倒要看看,她究竟想玩什么把戏。
命令下达,府医苑很快送来了些晒干的常见草药和一小包益母草种子。
苏暖暖如同得了宝贝,欣喜谢过。自此,锦瑟院的角落里,那片小小的药圃规模扩大了些。她每日精心照料,神情专注而恬静。薄荷、紫苏、艾草……绿意葱茏,生机勃勃,给这死寂的院落平添了几分鲜活之气。
这日傍晚,萧墨渊处理完公务,信步走在回廊上,鬼使神差地绕到了锦瑟院附近。
尚未走近,一股清浅的药草香气便随风拂来,不似汤药苦涩,反而带着薄荷的清凉、艾叶的温辛,还有泥土被夕阳晒过后特有的暖意,几种气息交织,奇异地抚平了他因冗务而微蹙的眉心,带来一丝难得的舒适与平静。
他脚步不由顿住,目光越过半开的院门。
只见夕阳余晖为院落镀上一层暖金,原本荒芜的角落如今被规整成几方小小的药畦,绿意盎然。苏暖暖正背对着他,蹲在药田边,小心地给一株薄荷浇水。她穿着一身半旧的浅青色衣裙,墨发只用一根简单的木簪挽起,侧脸在光影中显得格外柔和专注。纤细的手指拂过叶片,动作轻缓,仿佛在对待什么易碎的珍宝。
一阵微风吹过,药香愈发浓郁。
萧墨渊静静地看了片刻。这方小天地,与王府其他地方的精致奢华、冰冷肃穆截然不同,充满了某种……笨拙而坚韧的生命力。
他心中掠过一丝极淡的讶异。
一个十六岁的少女,被强塞给行将就木的老翁,囚于这深院高墙,命运可谓不公至极。可她似乎……并未怨天尤人,也未曾颓废绝望。反而在这方寸之地,为自己开辟出了一点小小的生机,将枯燥的日子过得……颇有滋味?
这种面对逆境依旧积极求存的态度,与他见过的那些要么哭哭啼啼、要么心机算尽的女子,截然不同。
难道她真的如此豁达,亦或是……心思深沉到能将所有不甘都完美掩藏?
“装不下去了么?”一个冰冷的念头悄然浮上心头。这看似岁月静好的画面,是否是她新一轮试探的开始?用这种不具攻击性的方式,慢慢蚕食他的戒备?
他眸色微沉,方才那点因药香而生的平和瞬间消散,取而代之的是熟悉的审慎与算计。
就在这时,苏暖暖似乎察觉到身后的视线,猛地回过头来。
看到站在院外的萧墨渊,她明显吓了一跳,手中的小水瓢“哐当”一声掉在地上。她慌忙站起身,因蹲得太久,身形微晃了一下,脸上瞬间染上慌乱,如同受惊的小鹿,立刻垂下眼睫,屈膝行礼,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世、世子安。”
所有的专注和宁静在她回身的刹那消失无踪,只剩下符合她身份的、恰到好处的惊慌与恭顺。
萧墨渊看着她这副模样,心底那丝疑虑并未完全打消,反而更添玩味。
演得……倒是逼真。
他负手而立,并未立刻叫她起身,目光在她低垂的头顶和那几方药畦之间流转,语气平淡无波,听不出喜怒:“看来,你将这院子打理得不错。”
苏暖暖头垂得更低,声音细弱:“妾身……妾身只是胡乱种些东西,打发时间,不敢污了世子的眼。”
“哦?”萧墨渊向前踱了一步,踏入院中,鞋底踩在松软的泥土上。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只是打发时间?本世子还以为,你对此道颇有钻研。”
他语气里的探究意味让苏暖暖心头一紧。她维持着行礼的姿势,不敢抬头,努力让声音保持平稳:“妾身愚钝,只是略知皮毛,不敢称钻研。这些草药都是府医苑给的,药性平和,绝无……”
“起来吧。”萧墨渊打断她,似乎懒得再听她表忠心。他的目光扫过那些长势良好的药草,最终落回她因紧张而微微攥紧的手上,“既然喜欢,便好生侍弄。只是记住,王府有王府的规矩,哪些东西能动,哪些不能动,你需心中有数。”
这话看似允许,实则警告。允许她在这小院里自得其乐,但绝不允许她借此生出任何不该有的心思,或者触碰王府的禁忌。
“是,妾身明白,谢世子。”苏暖暖缓缓直起身,依旧低眉顺眼。
萧墨渊不再多言,最后瞥了一眼那生机勃勃的药田,转身离去。玄色的衣摆带起一阵微风,搅动了满院药香。
直到他的脚步声彻底消失,苏暖暖才缓缓抬起头,望着空荡荡的院门,轻轻吐出一口气。后背,已是一片冰凉的湿意。
他刚才的眼神,充满了审视和怀疑。
看来,她的“温水”策略,虽然初见成效,引起了他的些许注意,但也同样激起了他更深的警惕。
不过……他并未阻止。
苏暖暖弯腰捡起掉落的水瓢,指尖拂过沾湿的泥土。
只要他允许,她就有机会。
药香已能触及他,那么接下来,就该让这香气,真正起到一些“作用”了。
她看向那几株长势最好的薄荷,眼中闪过一丝坚定的光芒。
而离开锦瑟院的萧墨渊,走在渐沉的暮色里,鼻尖似乎还萦绕着那清浅的药草香。
平静,舒适,却又带着一丝令人不安的、生机勃勃的诱惑。
他唇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
苏暖暖……
你若真能一直这般“安分”地只与草药为伴,倒也省心。
若不能……
他眸中寒光一闪而逝。
这王府,最不缺的,就是无声无息消失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