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夜之后,苏暖暖便在这座名为“锦瑟院”的偏僻院落里安顿下来。
她谨记着萧墨渊的警告,也将自己定下的“温水煮青蛙”策略贯彻到底。每日的生活极有规律,晨起向老靖王所在的主院方向遥遥行个礼(老靖王需要静养,根本不见她),然后便在院子里侍弄一下那些半死不活的花草,或是坐在窗下安静地看书——都是些王府里能找到的、最寻常不过的杂书游记,绝不碰经史子集。
她将自己活成了一个透明人,一个符合“冲喜新娘”身份的、安静而本分的背景板。
对于王府内的任何事务,她不闻不问。偶尔有仆役在院外议论哪位管事又克扣了月例,或者哪位远房亲戚又来打秋风,她都如同未闻,只专注自己手中的事。就连负责看守锦瑟院的那两个婆子,最初还带着几分审视和警惕,时日一长,见她确实安分得如同泥塑木雕,也渐渐松懈下来,只当是完成世子爷交代的“看管”任务,不再过多关注。
然而,苏暖暖并非真的什么都不做。
她的“好”,如同春雨,细密而无声地开始渗透。
首先是对老靖王。她每日雷打不动地亲手炖上一盅温和滋补的汤品,或是清肺的梨汤,或是安神的百合莲子羹,分量不多,用料也寻常,但火候掌握得极好。她从不亲自送去,只交给看守的婆子,请她们转交主院伺候王爷的嬷嬷,言辞恳切,只说“妾身一点心意,盼王爷安康”,姿态放得极低。
起初,主院那边并无反应,送去的汤品石沉大海。苏暖暖也不气馁,照送不误。约莫过了七八日,主院的嬷嬷亲自来了一趟,面色依旧严肃,但语气缓和了些:“王爷说,你有心了。只是王爷脾胃虚弱,日后这些汤水,需先经府医查验。”
苏暖暖恭顺应下:“是,妾身明白,一切以王爷凤体为重。”
这便是默许她继续送汤了。苏暖暖知道,这微小的松动,并非老靖王对她有什么好感,恐怕更多的是出于一种对“冲喜”象征意义的默认,以及她这连日来的低姿态,让人挑不出错处。
而对萧墨渊,她的“示好”则更加谨慎和隐晦。
萧墨渊身为世子,事务繁忙,并不常在内院走动。苏暖暖能接触到他的机会寥寥无几。她并不刻意制造偶遇,只是在他偶尔因事路过锦瑟院附近时,隔着一段距离,依礼垂首避让,姿态恭敬,从不抬头多看一秒。
她唯一能做的,便是借着“关心王府上下”的名义,将那份“好”也稍带上他一份。
比如,她注意到萧墨渊似乎有轻微的头疾,偶尔会下意识地揉按眉心。她便寻了个机会,对看守婆子似是无意地提起:“近日天气反复,听闻世子爷公务繁忙,妾身家乡有个缓解头疾的方子,是用晒干的菊花和薄荷叶做个安神枕,不知是否僭越……”
婆子将话传了上去。意料之中,没有回音。
苏暖暖也不在意,依旧按自己的想法,精心缝制了一个小巧的安神枕,里面填充了晒干的杭白菊和薄荷叶,气味清雅安神。她依旧没有亲自送去,而是托婆子转交给了萧墨渊身边的小厮,只说“若世子爷不嫌弃,或许能略缓解乏”。
东西送出去后,如泥牛入海。
直到五六日后,苏暖暖在院中修剪花枝,偶然抬头,看见萧墨渊带着两名随从从远处的回廊经过。他依旧是一身玄衣,身姿挺拔,侧脸线条冷硬。只是,在他抬手示意随从时,苏暖暖眼尖地瞥见,他宽大的袖口内侧,似乎隐约露出了一角她亲手缝制的、素锦面料的一点点边缘。
她的心,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他……竟然用了?
哪怕只是放在袖中,或者置于案头,这也意味着,他至少没有将她这份小心翼翼的“示好”直接丢弃。
这是一个极其微弱的信号,但对于苏暖暖来说,已足够鼓舞。
平静的日子过了月余。这日午后,苏暖暖正靠在窗边小憩,院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哗。
一个穿着体面、管事模样的中年妇人带着几个膀大腰圆的婆子,径直闯进了锦瑟院。
“王妃安。”那妇人嘴上说着请安,眼神却带着倨傲,草草行了个礼,便目光锐利地在院内扫视起来,“奴婢奉王爷之命,前来清查各院落用度。近日库房报损,有些物件对不上数,需得各处看看,还请王妃行个方便。”
苏暖暖心中明了,什么清查用度,不过是试探罢了。看她这个“冲喜王妃”是否真的安分,有没有暗中夹带、中饱私囊,或者藏了什么不该有的东西。
她面上不动声色,依旧维持着那副温顺怯懦的样子,站起身,微微颔首:“嬷嬷请便。”
那管事嬷嬷使了个眼色,几个婆子便如狼似虎地开始在房间里翻查起来。动作粗鲁,毫不客气。妆奁被打开,衣物被翻动,连床铺都被仔细摸索了一遍。
苏暖暖安静地站在一旁,垂着眼帘,仿佛眼前的一切都与她无关。只有藏在袖中的手,微微握紧,泄露了她一丝隐忍的情绪。
婆子们翻检了半天,除了几件王府份例内的首饰和几块普通的衣料,一无所获。苏暖暖的私人物品少得可怜,干净得让人意外。
管事嬷嬷的脸色有些难看,目光最终落在了苏暖暖每日用来抄写经书(为老靖王祈福)的那张小桌上。桌上放着几卷经文,还有一方普通的砚台和几只毛笔。
“王妃每日抄写经书,真是有心了。”嬷嬷走过去,随手拿起一卷经文翻看,眼神却像刀子一样,仔细检查着纸张的厚度、墨迹,甚至对着光看是否有夹层。
苏暖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那经文下面,压着她昨晚随手画的几幅花草图样,笔法虽稚嫩,但形态勾勒得颇有灵气。这若被看到,虽不算什么大错,但难免会引人猜测她是否“心思活络”。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一个清冷的声音:“何事喧哗?”
众人皆是一惊,回头望去,只见萧墨渊不知何时站在了院门口,负手而立,面色淡漠地看着院内的一片狼藉。
管事嬷嬷吓了一跳,连忙上前行礼:“世子爷,奴婢奉王爷之命,清查各院用度……”
萧墨渊的目光掠过被翻得乱七八糟的房间,最后落在低眉顺眼站在一旁的苏暖暖身上。她穿着素净的衣裙,身形单薄,站在那里,像一株被风雨侵袭过的小草,带着一种脆弱的隐忍。
他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看向那管事嬷嬷,语气听不出喜怒:“锦瑟院的用度,自有定例。何时需要劳动李嬷嬷亲自来翻查了?”
李嬷嬷额上见汗,支吾道:“回世子爷,是库房那边……”
“库房那边,我自会过问。”萧墨渊打断她,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都退下。”
“是,是。”李嬷嬷如蒙大赦,连忙带着一众婆子灰溜溜地退了出去,临走前,甚至没敢再看苏暖暖一眼。
院子里瞬间恢复了安静,只剩下萧墨渊和苏暖暖,以及满地狼藉。
萧墨渊踱步走进房间,目光在那些被翻动过的物品上扫过,最后停留在那张小桌上。苏暖暖的心再次收紧。
他却只是瞥了一眼那叠经文,并未伸手去翻动下面的画稿。
“受惊了。”他看向苏暖暖,语气依旧平淡,听不出什么关切,更像是一种例行公事的安抚。
苏暖暖连忙低下头,声音细弱:“妾身不敢。多谢世子爷解围。”
萧墨渊看着她这副谨小慎微的模样,沉默了片刻。这个十六岁的乡下女孩,比他想象的还要……安分。安分得几乎有些无趣。每日不是侍弄花草,就是抄写经书,送来的汤水平平无奇,做的安神枕也只是些寻常材料。她似乎真的将“冲喜新娘”这个角色扮演得淋漓尽致,没有任何非分之想。
或许,是他多虑了。这样一个无依无靠、胆小怯懦的女子,在这深似海的王府里,确实翻不起什么浪花。
“日后若再有人无故搅扰,可让人报于我知。”他淡淡开口,算是给了她一个微弱的保障。
“是,谢世子。”苏暖暖依旧低着头,姿态恭顺。
萧墨渊不再多言,转身离开了锦瑟院。
直到他的脚步声彻底消失,苏暖暖才缓缓抬起头,看着满室的凌乱,轻轻松了口气。方才的惊险,让她后背沁出了一层薄汗。
她走到小桌旁,轻轻掀开那叠经文,下面的画稿完好无损。
她拿起那张画着兰草的图样,指尖在上面轻轻拂过。
萧墨渊方才……是看到了,还是没看到?
他最后那句话,是出于对王府秩序的维护,还是……对她境遇的一丝微不足道的回护?
苏暖暖无法确定。
但她知道,她精心维持的“安分守己”形象,成功地通过了这次试探。而萧墨渊那句“可让人报于我知”,尽管可能只是随口一言,却也意味着,她在他心中,从一个需要“严加看管”的潜在麻烦,变成了一个“无需过多关注,只需稍加照拂(以免被底下人欺辱得太难看)”的、无足轻重的存在。
这,就是进展。
她将画稿仔细收好,开始动手整理被翻乱的房间。
动作不疾不徐,神情平静。
温水煮青蛙,火候还远远未到。但她有足够的耐心,在这森冷的王府里,一点点地,将自己这滴温水,渗透进那只名为萧墨渊的、警惕而冰冷的“青蛙”的生命里。
日子还长,她慢慢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