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S市回来后,顾怀谦的生活似乎被注入了一丝若有若无的、不一样的节奏。他依然忙碌于公司事务,但偶尔在文件堆里抬头,眼前会闪过S市那间清雅包厢里,苏暖暖仰着笑脸说“这里的茶真甜”的样子。那画面带着温度,能驱散一些累积的疲惫。
他甚至开始思考,或许生活除了继承和经营一个庞大的商业帝国,除了日复一日的精准和冷漠,真的可以有一点别的“动力”?像苏暖暖那样,为一幅画、一次表演机会、甚至一杯好茶而真心欢喜的动力?这个念头悄然滋生,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自己冰封的心湖,已经因为这缕外来的阳光,开始缓慢消融。
这天,他处理完一个棘手的并购案,比平时稍早一些离开公司。夕阳将天边染成温暖的橙红色,他坐在车里,看着窗外流动的城市光影,心情是近来少有的平静,甚至有一丝隐约的轻松。
然而,这份难得的平静,在踏进顾家老宅客厅的瞬间,被彻底粉碎。
客厅里弥漫着一种低气压的凝重。顾老爷子沉着脸坐在主位沙发上,手里盘着玉核桃的速度比平时快了不少。顾奶奶坐在旁边,眉头紧锁,脸色很不好看。
而让顾怀谦瞳孔骤缩、心中陡然升起一股厌烦与冰冷的,是另外两个人。
他的父亲,顾延锋,那位常年旅居海外、宣称在追求“纯粹音乐梦想”的着名音乐家,此刻正随意地靠在对面的单人沙发里,手里甚至还夹着一支雪茄,神色间带着一种事不关己的淡漠和隐约的不耐烦。他身边坐着一个保养得宜、气质优雅但眼神同样疏离的女人——顾怀谦的母亲,沈静书。她曾是颇有名气的舞蹈家,在顾怀谦童年记忆里就与父亲常年分居,各自活跃于自己的艺术领域,对他这个儿子,更像是对待一件需要时展示、不需要时便束之高阁的艺术品。
顾怀谦原本那点刚升起的好心情瞬间荡然无存,像是被兜头泼了一盆冰水。他脚步顿在门口,眼神瞬间恢复了平日面对外人的那种冷硬与疏离,甚至更添了几分寒意。
“爷爷,奶奶。”他先对两位老人打了招呼,然后目光锐利地扫向那对不速之客,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你们怎么来了?”
顾老爷子重重哼了一声,没说话。顾奶奶叹了口气,看向孙子的眼神充满了心疼和无奈,低声说:“怀谦,他们……是来谈离婚的。”
离婚?
顾怀谦眉梢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这个词从这对名义上的父母口中说出来,他竟丝毫不觉意外,只觉得荒谬可笑。一段早已名存实亡、只剩下法律关系和利益捆绑的婚姻,拖了这么多年,终于要“解决”了?
他这才正眼看向自己的父母,眼神平静得像是在看两个陌生人。
顾延锋掸了掸雪茄灰,先开了口,语气理所当然,甚至带着点如释重负:“怀谦,你现在也大了,自己经营着星阙传媒,做得不错,也不演戏了。有足够的时间和能力,也该接手顾氏集团了。我和你妈……”他看了一眼沈静书,“我们之间早就没什么了,维持这段婚姻毫无意义。是时候各走各的路了。”
沈静书这时也抬起了头,目光平静地看向顾老爷子,声音清晰而冷静:“爸,妈,我和延锋的婚姻状况,您二老也清楚。这些年,我们各自生活,互不干涉。离婚是我们共同的决定,不会影响顾沈两家的任何合作与关系,这一点,董家也清楚。” 她顿了顿,手不自觉地轻轻抚上自己的小腹,这个细微的动作没有逃过顾怀谦的眼睛。
然后,她转向顾怀谦,语气依旧没什么波澜,却丢下了一颗重磅炸弹:“怀谦,你也成年这么久了,应该能理解。另外,我……怀孕了,是董绍辉的孩子。”
董绍辉,沈静书年轻时的初恋,如今也是商界颇有名望的人物,丧偶多年。
“怀孕”两个字,像是一记闷雷,炸响在寂静的客厅里。
顾老爷子猛地瞪大了眼睛,呼吸骤然急促。顾奶奶更是捂住了胸口,脸色瞬间变得苍白,身体晃了晃,显然被这消息冲击得不轻。五十岁的人了,再婚也就罢了,居然还……
“混账!你们……你们简直……”顾老爷子气得手指发抖,话都说不利索了。
顾怀谦的反应反而最快。他一步上前扶住摇摇欲坠的奶奶,另一只手按在爷爷剧烈起伏的胸口上,声音冷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爷爷,奶奶,别激动。这里交给我,你们先去休息室。”
他眼神示意一旁早已吓得不敢出声的佣人赶紧过来帮忙,半扶半劝地将两位情绪激动的老人带离了客厅。
客厅里只剩下他们“一家三口”,气氛冰冷得能结冰。
顾怀谦松开扶爷爷奶奶的手,转身,重新面对自己的父母。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却像淬了寒冰的利刃,缓缓扫过顾延锋和沈静书。
沈静书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避开了他的目光。顾延锋则皱了皱眉,似乎觉得儿子的眼神太过“无礼”。
“所以,”顾怀谦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你们今天来,一是为了解除法律上的婚姻关系,二是为了彻底甩掉顾氏这个‘包袱’,好让你们各自去追寻真正的‘幸福’和‘生活’,对吗?”
顾延锋皱了皱眉:“话别说得这么难听。顾氏本来就是你爷爷打下的基业,迟早要交到你手上。我们不过是提前卸下责任。”
“责任?”顾怀谦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唇角勾起一抹极其讽刺的弧度,“你们对我,对爷爷奶奶,对这个家,有过‘责任’吗?现在倒想起‘责任’来了,只是为了更方便地丢掉它。”
沈静书抿了抿唇,语气稍缓:“怀谦,我知道我们亏欠你。但事情已经这样了……”
“不必多说。”顾怀谦打断她,目光冰冷地落在她尚未显怀的腹部,“我同意你们离婚。”
两人似乎都松了口气。
“但是,”顾怀谦话锋一转,声音更冷,“我有条件。”
“第一,从今以后,你们不再是我的父母,我也不是你们的儿子。法律上的关系解除不掉,私下里,我们桥归桥,路归路,再无瓜葛。我不需要你们‘理解’,你们也不必再对我有任何‘亏欠’感。”
顾延锋和沈静书的脸色都变了变。断绝关系?这比他们预想的要绝情。
“第二,”顾怀谦不理他们的反应,继续道,“爷爷手里顾氏集团的股份,以及你们各自名下代持的、原本属于顾家的股份,全部无条件转让给我。我会按照市价折算现金给你们——当然,你们也可以选择不要,但股份必须归我。”
这是要彻底将他们从顾氏剥离出去。顾延锋脸色沉了下来:“怀谦,你这是……”
“第三,”顾怀谦再次打断,语气毫无波澜,仿佛在陈述一项商业条款,“作为交换,也是彻底了断。离婚后,我会每月分别支付你们每人五百万的赡养费,直到……你们生命的尽头。这笔钱,足够你们在任何地方、以任何你们喜欢的方式,继续你们‘毫无意义’但‘自由’的生活。”
每月五百万!这绝对是一个惊人的数字,远超一般赡养费标准。
顾延锋和沈静书都愣住了。他们没想到顾怀谦会提出这样的条件。用巨额的金钱,买断最后一丝血缘和名义上的羁绊?这简直是……
“同意,就签字。不同意,就请离开,继续维持你们‘毫无意义’的婚姻,直到爷爷决定把股份给谁。”顾怀谦的声音没有一丝温度,“但别想再从我这里,从爷爷奶奶这里,得到任何东西,包括所谓的‘理解’和‘自由’。”
客厅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顾延锋和沈静书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复杂的神色——震惊、犹豫,但最终,是对那巨额“赡养费”和彻底“自由”的权衡。
许久,顾延锋先开了口,声音有些干涩:“……好,我同意。”
沈静书沉默了片刻,也缓缓点了点头。
顾怀谦眼底最后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微弱期冀,彻底熄灭了。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冰冷和空洞。
“林锐会准备好文件。签完字,你们就可以走了。”他丢下这句话,不再看他们一眼,转身,径直走向通往地下室的楼梯。
他没有回自己房间,而是去了顾宅地下那间恒温恒湿、收藏着诸多名酒的地下酒库。空气里弥漫着橡木桶和酒精混合的、沉郁的香气。
他随手从酒架上取下一瓶烈性威士忌,甚至没有拿杯子,直接拧开瓶盖,对着瓶口灌了一大口。辛辣的液体灼烧着喉咙,一路烧进胃里,却驱不散心底那片彻骨的寒。
原来,他刚刚开始萌生的、关于寻找生活“新动力”的可笑念头,是如此不堪一击。他所谓的父母,用最现实、最冷酷的方式,再次告诉他,血缘、亲情、责任……在个人的欲望和“自由”面前,不过是可以明码标价、随意抛弃的东西。
他想起苏暖暖一家三口温馨相处的画面,想起苏明远为了女儿健康的担忧,打电话给他时的关心……多么讽刺的对比。
他靠着冰冷的酒架,又灌了几口酒。酒精开始发挥作用,麻木着神经,却让心底那片空洞更加清晰。
他拿出手机,找到林锐的号码,拨通。
电话很快被接起,林锐恭敬的声音传来:“顾总?”
“林锐,”顾怀谦的声音带着明显的、不同寻常的沙哑和疲惫,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飘忽,“......然后接下来一个星期,公司所有日常事务,你全权处理。除非是关乎存亡的紧急事件,否则不要联系我。”
林锐在那头明显愣住了,老板从未有过这样的安排:“顾总,您……?”
“照做。”顾怀谦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然后直接挂断了电话。
他将手机随手丢在铺着软垫的椅子上,背靠着酒架,慢慢滑坐在地上。酒瓶握在手中,他看着酒库昏黄的灯光在瓶身上折射出迷离的光晕,眼前却不断闪过父母淡漠的脸、爷爷奶奶愤怒又痛心的表情,还有……苏暖暖那双总是亮晶晶的、仿佛永远充满希望的眼睛。
那双眼睛,此刻想起来,竟让他感到一阵尖锐的刺痛。
他闭上眼,仰头,又灌下一大口酒。
就让这酒精,暂时淹没这一切吧。
什么动力,什么生活,什么温暖……或许,本就不该属于他这样的人。
酒库的门悄然关上,将外面的一切纷扰与不堪隔绝。只有浓烈的酒气,和一道蜷缩在阴影里、被孤独与冰冷彻底吞噬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