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国联军的锋芒,最初锁定蔡国这颗关键“棋子”。
战火的引线早在前一年便已埋下——齐桓公因蔡姬荡舟戏己将其遣返,蔡侯不堪受辱,转头便将妹妹另许他人。
“蕞尔小国,竟敢轻辱霸主之妻!”消息传至临淄,齐桓公拍案震得案上竹简乱颤,管仲却从中窥得更深的战略价值。
“伐蔡可试诸侯向心力,灭蔡能清攻楚侧翼障碍”,宰相的进言,让一场君王私愤升华为巩固霸权的雷霆行动。
同年三月,齐国大军挥师南下,鲁、宋等七国诸侯如约起兵响应。
蔡国本就国弱兵微,面对联军的铁蹄毫无还手之力。都城陷落那日,蔡侯怀揣宝玉刚翻出宫墙,便被齐军甲士按在宫门石阶上,发髻散乱地跪伏于齐桓公面前。
“昔日倚我庇护才得安稳,今日为何心生二心?可知罪?”齐桓公的怒喝震彻宫阙,蔡侯唯有伏地叩首请降。
他先被押往临淄囚禁,经陈、郑两国大夫从中斡旋,蔡国献出半数库藏珍宝与太子乾作为质子,这位亡国之君才得以狼狈归国。
灭蔡一役干净利落,既扬了齐国军威,更验出中原诸侯对盟主的忠诚度——这场“试金石”般的胜利,为接下来的伐楚大计铺平了道路。
平定蔡国后,管仲并未急于挥师南进。
待联军休整集结完毕,他于初夏打出“尊王攘夷”的大旗,将锋芒直指南方的楚国。
“楚蛮拒纳包茅于天子,致王室祭祀失礼;周昭王南巡溺亡楚境,此仇至今未雪”,两道罪状昭告天下,让伐楚之举师出有名。
包茅虽只是滤酒用的寻常茅草,却象征着诸侯对周室的臣服本分;周昭王溺亡已是数百年旧账,此刻被翻出,不过是齐国师出有名的政治借口。
联军沿淮河西进,一路势如破竹,直逼楚国腹地陉地(今河南郾城东南),营垒连绵数里,与汉水南岸的楚军隔江对峙,战云密布。
楚成王接到战报时,正在章华台观赏《九辩》歌舞。
令尹子文掀帘闯入殿中,竹简重重拍在玉案上:“齐侯亲率七国联军压境,声言要为天子讨回公道!”
楚成王却缓缓放下犀角酒爵,神色平静:“小白醉心霸权,并非真为周室。硬拼则国力受损,退让则辱没楚威。”
他最终采纳子文的建议,派大夫屈完出使联军大营——这位以雄辩闻名的大夫,将以口舌为楚国化解这场兵戈危机。
齐桓公有意震慑这位楚使,特意引屈完登上高台检阅军容。
台风吹得帅旗猎猎作响,甲士们阵列如铁,戈矛林立映出冷冽日光;战车奔驰时尘土蔽天,马蹄声震得大地微微发麻,连远处汉水的浪涛声都被压过几分。
“如此雄师,天下谁能挡我?”齐桓公扶着腰间玉剑,自负之情几乎溢于言表。
屈完却从容拱手,朗声道:“君侯若以仁德安抚诸侯,四海之内自然倾心归附;若仅凭武力相逼,楚国便以方城山为墙,以汉水为池,君侯纵有百万雄兵,也难越这天然天险半步。”
这番话不卑不亢,既点破齐国“尊王”的虚伪,又亮明了楚国的硬气底气。
军帐中的谈判持续了三日。
管仲提出“楚国恢复纳贡、承认齐为盟主”的核心条件,屈原则坚守“纳贡可许,称臣绝无可能”的底线。
最终双方达成妥协,在召陵订立盟约:楚国承诺每年向周天子供奉包茅,齐桓公则率联军撤军,约定“互不侵犯,共尊王室”。
这场盟会虽以军事施压为开端,却延续了齐桓公“衣裳之会”的盟誓传统,以和平协议收尾,更显其霸权手腕的圆滑。
当盟誓的牛羊血滴入青铜酒樽,齐桓公举爵大笑,以不战而屈人之兵的战绩攀上霸权巅峰;屈完转身望向滔滔汉水,眼中藏着隐忍——楚国虽暂退一步,却为日后争霸保留了实力,这场妥协不过是南北均势的开始。
与召陵的剑拔弩张相比,晋国绛城的宫斗更显无声血腥。
骊姬立在椒房殿的回廊上,望着曲沃方向的目光如淬毒的针。
太子申生始终是儿子奚齐继位的最大阻碍,此前她已在献公面前多次进谗:“太子在军中威望过盛,诸侯多与他结交,长此以往恐危及君权。”
这番话早已在献公心中埋下猜忌的种子,如今她终于等到了下手的时机。
晋献公外出狩猎期间,骊姬以“祭祀生母齐姜”为由召申生返回都城,待太子祭祀完毕,她暗中在带回的胙肉中下了剧毒。
献公狩猎归来,骊姬捧着胙肉假意垂泪:“太子特意为君父准备了祭肉,臣妾不敢先尝。”
她先唤宫人试食,宫人入口便七窍流血倒地;再让猎犬食用,猎犬顷刻抽搐而亡。“逆子竟敢弑父夺位!”
晋献公气得浑身颤抖,手中的青铜爵重重摔在青石地上,发出刺耳声响,爵足磕出一道裂痕。
骊姬趁机哭道:“臣妾听闻,重耳、夷吾两位公子也常与太子密会,恐怕是同谋。”
申生在曲沃接到消息时,正与太傅讨论城防兵法。
听闻“胙肉有毒”的指控,他瞬间面如死灰。
太傅急劝:“速赴都城向君父辩解,方能洗清冤屈!”
申生却缓缓摇头:“君父年迈,离不得骊姬照料。我若辩解,君父必知骊姬之罪,定会伤心欲绝。不辩则背负弑父之名,辩则伤君父之心,不如避走他处。”
当晚,他便带着几名亲信逃奔曲沃祖庙,自请放逐,沦为无职无爵的孤臣。
重耳与夷吾的处境同样岌岌可危。
骊姬的流言如瘟疫般在都城蔓延,称两位公子曾在太子祭祀时与其密谋。
重耳从蒲城赶回都城想向献公陈情,却被里克拦在宫门外:“此时入宫便是自投罗网,不如暂回封地以待转机。”
重耳猛然醒悟,此时晋献公虽未立刻动武,却已派使者严密监视蒲城与屈城。
他连夜潜回蒲城加固城防,虽暂避锋芒,却已嗅到流亡的气息——这场储位风波,终将把他推向长达十九年的漂泊之路;夷吾也在屈城厉兵秣马,做好了应对危机的准备。
渭水西岸的秦国,正借着晋国内乱的契机悄然崛起。
百里奚主持的改革已成效显着:
渭水流域新修的灌溉渠道如银带纵横,“引渭灌溉”让耕地面积扩大三成,粮仓里的谷子堆得漫过屋檐;
经济上推行“初租禾”制度,按土地产出征收赋税,既充实了国库,又为“兵农合一”提供了稳定支撑;
军事上实行的“兵农合一”,让秦国军队动员效率大幅提升,农闲时甲士们在演武场上的吼声震彻云霄。
秦穆公任好的目光始终紧锁晋国。
他派客卿丕豹频繁往返于雍城与晋国之间——这位因父仇投奔秦国的晋人,对晋国朝堂的派系纠葛了如指掌。
丕豹带回的情报详尽列明:太子申生失势,重耳、夷吾各有拥趸,骊姬与“二五耦”把持宫闱,里克等老臣在暗中积蓄力量。
“两位公子皆有潜力,不可偏废。”秦穆公采纳丕豹的建议,派使者分别赶赴蒲城与屈城,以“慰问”为名向重耳、夷吾传递“秦国愿为后盾”的信号。
虽未订立盟约,却为日后介入晋国君位继承埋下了关键伏笔。
鲁国则借齐国威势巩固自身。
鲁僖公随军伐楚归来后,立刻以“尊王攘夷功臣”自居,将召陵之盟的盟书刻在太庙石碑上,以此打压国内反对势力。
他主动向齐桓公提议,协助齐国征收诸侯贡赋,换取齐国对鲁国在汶水流域利益的认可。
齐桓公为拉拢这位盟友爽快应允,鲁国由此在诸侯争霸中捞到了实实在在的好处。
这一年深秋,召陵的联军早已散尽,晋国宫墙内仍笼罩着阴霾,秦国的粮仓却在夕阳下泛着金色光泽。
“包茅之贡”的典故成了诸侯间的谈资,楚国恢复纳贡让周天子朝堂有了些许颜面,却难掩齐桓公霸权的实质;
“胙肉之谋”的毒计让晋国内乱的种子生根发芽,太子申生的流亡与重耳的危机,预示着晋国将迎来一场血雨腥风;
“屈完却齐”的智慧则让楚国在危机中保全自身,为日后楚庄王“问鼎中原”积累了力量。
公元前656年的最后一场雪,落在召陵的盟碑上,掩盖了刀光剑影的痕迹,却盖不住权力博弈的余温。
齐桓公的霸权在这一年攀上顶峰,诸侯离心的隐患却已暗藏;晋国内乱的序幕正式拉开,为秦国东进提供了绝佳契机;楚齐之间的妥协不过是暂时休战,南北争霸的大幕才刚刚开启。
这一年的风云变幻,如同一枚投入春秋乱世的石子,激起的涟漪将在未来数十年间持续震荡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