帅帐内,烛火通明,只有王潜与陈骤二人。案几上摆放着北疆舆图,上面勾勒着敌我态势,鹰嘴崖的位置被朱笔重重圈出。
王潜卸去了白日里的威严,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他示意陈骤坐下,亲自斟了一杯温茶推过去。
“不必拘礼,此间只有你我。”王潜的声音平和,“此番大胜,朝廷嘉奖,军心振奋,你居功至伟。”
“大帅谬赞,实乃将士用命。”陈骤双手接过茶杯,并未放松警惕。他知道,王潜深夜单独召见,绝不会只是为了夸赞。
王潜微微颔首,目光落在舆图上,手指划过鹰嘴崖以北的广袤草原:“阿史那祜授首,乌洛兰部元气大伤,十年内难成气候。此战,打出了我北疆十年的太平根基。”
他话锋一转,手指点向西方:“然,浑邪部主力未损,虽暂退,其贪婪之心不死。据报,浑邪大王子收拢了不少乌洛兰溃兵,实力反而有所增强,正在西边舔舐伤口,窥伺我境。此患,并未根除。”
陈骤凝神静听,知道重点来了。
“此外,”王潜抬起眼,目光锐利地看向陈骤,“军中亦非铁板一块。郑弘(郑长史)今日你也见到了。此人背景复杂,与朝中某些清流文官过往甚密,惯会搬弄是非。赵副都护不过其马前卒耳。此次他们掣肘不成,反折了颜面,绝不会善罢甘休。”
陈骤沉默点头。他对此已有预料。
“你如今晋升节度副使,权柄日重,看似风光,实则已身处漩涡中心。”王潜语气凝重,“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他们动不了我,却可寻你的错处。日后行事,需更加谨言慎行,尤其是……与草原各部打交道时,更要把握分寸,莫要授人以柄。”
这话意有所指,陈骤心中凛然。王潜这是在提醒他,既要对外御敌,也要对内提防,甚至可能有人会在他执行军务时做文章。
“末将谨记大帅教诲。”陈骤沉声道。
王潜满意地点点头,语气稍缓:“叫你过来,除了提醒你这些,还有一桩紧要之事,需你暗中筹备。”
“请大帅明示。”
“浑邪部,未必没有争取的可能。”王潜压低声音,“其大王子贪婪,内部亦非铁板。一味征伐,损耗国力,若能以财货、互市等利诱之,或可令其与乌洛兰残部互相牵制,为我所用,至少,可保西线暂时安宁。此事关乎重大,需派一胆大心细、通晓边情且……不易引起郑弘等人过度警惕之人前往接触、试探。”
陈骤立刻明白了王潜的意图。这是要行离间、安抚之策。而他自己,新晋上位,有鹰嘴崖的战功威望,对草原情况熟悉,同时又因年轻和武将身份,可能不会像文官或老牌将领那样被郑长史等人死死盯住,确实是执行此任务的合适人选。
“末将愿往。”陈骤没有犹豫。
“不急。”王潜摆摆手,“此事需周密准备,人选、路线、说辞、底线,皆要细细斟酌。你先行留意军中可用之通译、熟悉浑邪部内情者,暗中物色精干护卫。待时机成熟,本帅自会给你明确指令。切记,此事绝密,除你与我,不得让第三人知晓全盘计划,即便是你最信任的部下,也只能知其局部。”
“末将明白!”陈骤深知此事风险与重要性。这不仅是军事任务,更是政治博弈,一旦泄露或处理不当,不仅前功尽弃,还可能被扣上“通敌”的帽子,万劫不复。
“好了,去吧。好好抚恤士卒,整训兵马。对了,”王潜似想起什么,状似无意地道,“苏医官此次救治伤员,不辞辛劳,功劳不小。你……代本帅向她致意。”
陈骤心中一动,面上不动声色:“是,末将告退。”
退出帅帐,夜风一吹,陈骤头脑格外清醒。王潜的信任与重托,郑长史等人的潜在威胁,以及那项充满未知与危险的秘密使命,都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肩头。
他抬头望向星空,深深吸了一口气。路,还很长。
他没有直接回自己的营帐,而是转向了伤兵营的方向。于公,他需代王帅向苏婉致意;于私,那份劫后余生的牵挂,也需要一个安放之处。
营区灯火阑珊,苏婉果然还在忙着给一名伤兵换药。见到陈骤过来,她微微一愣,随即对旁边的医官嘱咐了几句,缓步走了过来。
两人走到一处相对安静的帐影下。
“王帅让我代他向你致意,辛苦了。”陈骤开口道,语气是自己都未察觉的柔和。
苏婉轻轻摇头,抬眼看着他,目光清澈而带着担忧:“我没什么。你……还好吗?我听说你升了副使。”
“嗯。”陈骤应了一声,看着她被灯火映照的侧脸,几日来的疲惫仿佛都消散了不少,“接下来,可能会更忙一些。”
苏婉沉默片刻,低声道:“无论如何,保重自己。”她没有多问军务,只是将最朴素的关怀藏在话语里。
“你也是。”陈骤看着她,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这三个字。他注意到她依旧紧紧攥着胸前的衣襟,那枚狼牙,就贴在她的心口。
短暂的沉默后,陈骤道:“夜深了,早些休息。”
“嗯。”苏婉轻轻点头。
陈骤转身,大步融入夜色。苏婉站在原地,直到他的背影消失,才轻轻松开一直攥着衣襟的手,掌心那枚狼牙的轮廓,已被她的体温焐热。
帅帐内的密谈,与这帐影下的短暂交汇,如同这北疆的夜,平静之下,暗流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