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狐岭,地处北疆与草原缓冲地带,因其地势平缓,视野开阔,历来是双方使节往来、小规模互市的常选之地。只是今日,这片土地上弥漫的气氛,远比往日要凝重得多。
晋军方面,一千劲卒在韩迁指挥下,于岭下五里处依着水源扎下营寨,旌旗严整,营垒分明,带着一股不动如山的威慑。更近处,岭上平坦处,立起了几顶牛皮大帐,周围仅有少量晋军护卫,显是谈判之所。
周槐一身文士袍服,外罩轻甲,立于主帐之前,神色肃穆。他身后,除了几名通译、文书,还立着如同铁塔般的熊霸。熊霸今日未着全甲,只穿了便于活动的皮甲,但那惊人的体型和背后那面显眼的包铁大盾,依旧让他如同鹤立鸡群。窦通将他塞进使团时,只反复叮嘱了一句:“护好周先生,没命令,不许动手,更不许乱说话!”熊霸牢牢记着,此刻只是瞪着一双铜铃大眼,警惕地扫视着前方空旷的野地。
而在更外围,肉眼难以察觉的灌木、土丘之后,老猫、瘦猴以及数名最精干的斥候,早已如同钉子般潜伏下来。他们的任务不是参与谈判,而是眼睛和耳朵,捕捉任何风吹草动。
日上三竿时分,北方地平线上扬起了烟尘。一队约两百人的浑邪部骑兵,簇拥着几辆马车,缓缓向着野狐岭而来。队伍前方,一名身着华丽皮袍、头戴鹰羽冠的壮汉策马而行,神色倨傲,正是浑邪部大王子派出的正使,部落长老戈尔泰。其侧后方,一个眼神闪烁、面容精瘦的汉子,便是副使乌木台。
“来了。”周槐低语一声,整理了一下衣冠。
熊霸下意识地紧了紧背在身后的盾牌,肌肉微微绷紧。他能感觉到对面那些骑兵身上散发出的、与乌洛兰人相似却又有些不同的彪悍气息。这不是他熟悉的战场冲杀,但这种无形的压力,同样让人心悸。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校尉说了,护好周先生。
队伍在距离晋军帐篷百步外停下。戈尔泰与乌木台下了马,带着十余名护卫,大步走来。双方在帐外见面,简单的礼节性问候,气氛冷淡而疏离。
进入主帐,分宾主落座。周槐这边,除了他和熊霸,只有两名文书。浑邪部那边,则是戈尔泰、乌木台和两名随从。熊霸就站在周槐侧后方一步之地,如同一尊沉默的守护神,他那庞大的身躯和毫无表情的脸,给谈判现场无形中增添了一份压迫感。
谈判从一开始就充满了火药味。
戈尔泰态度强硬,要求完全开放边市,允许交易包括铁器在内的所有物资,并要求晋朝释放所有乌洛兰战俘(他刻意忽略了阿史那度已死),并给予浑邪部“盟邦”地位,每年提供一定数量的“赏赐”。
周槐据理力争,寸步不让。他重申了晋朝底线,强调边市可开,但仅限于茶盐、布匹、陶器等民用物资,要求浑邪部必须严惩犯边部众,交还掳掠的晋朝百姓,并保证不再南下侵扰。
双方唇枪舌剑,通译忙得满头大汗。乌木台在一旁偶尔插话,言语刁钻,试图在条款文字上设置陷阱,均被周槐引经据典,或由身后的文书及时援引律法旧例,一一驳回。
熊霸完全听不懂那些复杂的争论,他只是死死盯着对面的戈尔泰和乌木台,尤其是那个眼神飘忽的乌木台,让他觉得很不舒服。他记得猫都尉悄悄吩咐过,要特别留意这个人。他看到乌木台的手指在桌面无意识地敲击,看到他与戈尔泰交换眼神时那一闪而过的阴鸷。熊霸不懂这些意味着什么,但他本能地觉得,这不是好人。
帐内的争吵声透过牛皮帐篷,隐隐传到外面。潜伏在草丛中的瘦猴,如同石雕般一动不动,只有耳朵微微颤动,捕捉着远处浑邪部骑兵队伍的动静。
老猫则如同幽灵般,在更远的侧翼移动,他的独眼透过草叶缝隙,仔细观察着对方队伍的配置、马匹的状态,以及是否有隐藏的伏兵迹象。他发现,对方这两百骑看似松散,实则隐隐分成几个小队,彼此呼应,显然是精锐。
而且,队伍中似乎有几个人的装扮,不像是普通的浑邪部武士。
帐内,争论持续了将近一个时辰,毫无进展。戈尔泰似乎失去了耐心,猛地一拍桌子,用胡语咆哮起来。
熊霸虽然听不懂,但对方骤然提升的音量和拍桌的动作,让他瞬间进入了警戒状态,肩膀微沉,几乎要下意识地举起盾牌。但他记得窦通的命令,硬生生忍住,只是向前微微挪了半步,将周槐更严密地护在身后,那双眼睛瞪得更大,如同发怒的公牛,死死盯住戈尔泰。
他这充满威胁性的姿态,让戈尔泰身后的护卫也紧张起来,手按上了刀柄。
气氛瞬间剑拔弩张。
周槐面不改色,轻轻抬手,示意熊霸稍安勿躁。他看向戈尔泰,语气依旧平稳:“戈尔泰长老,动怒解决不了问题。贵部的条件,我已明确回复,绝无可能。若贵部诚心和谈,还请拿出诚意。”
乌木台眼珠一转,拉住还要发作的戈尔泰,换上一副皮笑肉不笑的表情,用生硬的汉语道:“周先生勿怪,长老性子急。既然贵方坚持,那……关于交易地点和抽成比例,我们还可以再谈谈……”
谈判,在一种极其脆弱的气氛中,勉强继续进行下去。
远在五里外晋军大营的韩迁,不断收到前方传回的消息,眉头紧锁。他下令全军保持高度戒备,斥候再向外放出十里。
而更后方的前锋军大营,陈骤看似平静地处理着军务,但每隔一段时间,都会不自觉地抬头望向野狐岭的方向。苏婉在伤兵营忙碌的间隙,也会停下手中的活计,望着北方出神。整个军营,都笼罩在一种等待的焦虑之中。
野狐岭上的较量,不仅仅是言辞的交锋,更是意志与耐心的比拼。熊霸那单纯而直接的戒备,周槐的不卑不亢,老猫在暗处的窥探,韩迁在远处的威慑,以及陈骤在后方沉稳如山的身影,共同构成了晋朝在这场博弈中的姿态。
第一日的谈判,在日落时分暂时休会,双方未达成任何协议,约定明日再谈。
戈尔泰和乌木台带着人返回了自己的营地。老猫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独眼中闪过一丝疑虑。那个乌木台,在离开前,似乎有意无意地,朝着熊霸所在的方向,多看了几眼。
夜色降临,野狐岭重归寂静,但暗流,愈发汹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