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崇的话音落下,中军大帐内仿佛被投入了一颗无形的石子,涟漪在沉默中扩散。几位随赵崇前来的文吏下意识地挺直了腰背,目光若有若无地扫向陈骤。韩迁和周槐心头一紧,知道真正的交锋开始了。
陈骤面色不变,迎着赵崇审视的目光,平静开口:“总管大人明鉴。北疆非内地承平之所,胡骑剽悍,来去如风。我军若法令不严,操练不精,临阵便是待宰羔羊。阴山血战,我军能以寡敌众,靠的便是平日严训打下的根基。末将以为,对士卒真正的仁慈,是让他们在战场上多一分活下来的本事,而非平日里的宽松懈怠。”
他语气沉稳,没有丝毫火气,却字字铿锵,将赵崇关于“养兵之道”的质疑,直接引向了战场生存的残酷现实。
赵崇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他没想到陈骤回答得如此直接,甚至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底气。他放下茶杯,脸上那笑容淡了些:“靖北侯此言,不无道理。然,为将者,亦需体恤士卒,宽严相济。本官听闻,军中曾有士卒因操练过度而伤残,此事若传扬出去,恐寒了将士之心,亦损朝廷仁德。”
这话就有些诛心了,直接指向陈骤治军“不仁”。
一旁的窦通听得额头青筋直跳,忍不住想开口,却被身旁的岳斌用眼神死死按住。
陈骤依旧从容,甚至微微颔首:“总管大人关心士卒,末将感同身受。您所言操练伤残之事,确有其事。去岁冬训,霆击营一士卒因天寒地冻,地面湿滑,于负重奔袭时不慎摔落山涧,折了一腿。”他目光转向窦通,“窦校尉,后续如何处置的?”
窦通立刻起身,抱拳大声道:“回将军,回总管大人!那小子叫王栓柱,是俺老窦没照看好!事后,俺亲自带人把他抬回来,苏医官全力救治,保住了腿,但落了残疾。按军规,伤残士卒,抚恤加倍,赐田二十亩,免其家赋税,并由将军府出资,在平皋城内给他盘了个小店营生,如今日子过得比不少健全人都舒坦!那小子前些日子还托人捎信,说感谢将军和营里弟兄,让他有条活路!”
窦通嗓门洪亮,一番话将前因后果、处置结果说得清清楚楚,最后还狠狠瞪了赵崇那几个幕僚一眼,意思很明显——老子们的事,轮不到你们瞎哔哔!
赵崇被窦通这混不吝的态度噎了一下,脸色有些难看。他带来的一个幕僚见状,轻咳一声,接口道:“窦校尉爱兵如子,令人敬佩。然,一例虽善,难掩其弊。下官查阅文书,鹰扬军近年因操练所致伤亡,远高于北疆其他军镇。此非长久之计,总管大人亦是忧心国本,爱惜兵力……”
“这位先生所言差矣。”周槐适时开口,语气温和却带着锋芒,“鹰扬军承担北疆主要攻防重任,直面胡虏最精锐兵力,操练强度自然非后方守备部队可比。若以寻常标准衡量,岂非刻舟求剑?况且,”他话锋一转,“请问先生,是平日操练伤亡可控,还是如阴山之战,一日阵亡近五千,更能体现‘爱惜兵力’?”
那幕僚顿时语塞,脸色涨红。
赵崇看着眼前这几位鹰扬军核心人物——陈骤的沉稳大气,韩迁的干练缜密,周槐的机敏善辩,以及那些将领毫不掩饰的彪悍与忠诚——心中那股“整饬”的念头更加强烈。这支军队,已经快成了铁板一块,水泼不进。
他知道,在“操练”这个问题上,很难直接压服对方,毕竟战功摆在那里。他转换了话题,语气放缓了些:“靖北侯与诸位将军忠勇为国,本官自是知晓。然,朝廷法度,亦不可废。本官新来乍到,于北疆军务尚需熟悉。日后各营兵马调动、钱粮支取、五百人以上将官任免,皆需报帅府核准,方可施行。此乃规制,想必靖北侯能够理解。”
这才是真正的杀招!直接收回陈骤的部分人事权和军事决策权,将鹰扬军的行动纳入帅府的严格管控之下。
帐内瞬间安静下来。韩迁和周槐脸色微变,众将更是面露愤慨。这意味着,以后鹰扬军哪怕调动一营兵力去剿匪,或者提拔一个都尉,都需要赵崇点头!这还如何应对瞬息万变的边境局势?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陈骤身上。
陈骤沉默了片刻,脸上依旧看不出喜怒,他只是缓缓站起身,对着赵崇拱了拱手:“总管大人依朝廷规制行事,末将……自当遵从。”
他竟然答应了?如此干脆?
赵崇都有些意外,他准备好的后续说辞一下子没了用武之地。
然而,陈骤接下来的话,却让赵崇刚刚松缓的心情再次提了起来:“不过,末将也有一事,需向总管大人陈情。”
“靖北侯请讲。”
“西线慕容部,收容浑邪残部,屡派游骑犯边,焚我粮仓,杀我军民,其心难测。前番末将已派兵清剿其边境据点,暂获小胜。然慕容坚主力未损,据险而守,威胁仍在。近日斥候回报,慕容部似有异动,兵力向金山东麓集结。末将恐其有大举进犯之意图。”陈骤语气凝重,“北疆安危,系于一线。若因往来请示,贻误战机,致使边境糜烂,末将……担待不起,恐亦非朝廷与总管大人所愿见。”
他这番话,看似汇报军情,实则将了赵崇一军——你要收权,可以。但如果因为你的审批流程,导致打了败仗,丢了城池,这责任,你担不担?
赵崇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他盯着陈骤,终于意识到,眼前这个年轻人,绝非只会打仗的武夫。这是一根裹着棉花的硬钉子,看似顺从,实则寸步不让!
“军情紧急,自然不可拘泥常例。”赵崇不得不做出让步,但语气僵硬,“然,重大军事行动,仍需帅府议定。靖北侯可先将西线敌情及应对之策,详细呈报,本官与诸位僚属商议后,再行定夺。”
“末将遵命。”陈骤再次拱手,姿态无可挑剔。
第一次正面交锋,看似以陈骤的“服从”和赵崇的“坚持原则”告终,但帐内所有人都清楚,矛盾并未解决,只是被暂时搁置。赵崇的软刀子遇到了陈骤的硬钉子,北疆未来的格局,注定不会平静。
检阅结束后,赵崇未在大营多做停留,很快便返回了平皋帅府。他知道,要想真正掌控北疆,驯服鹰扬军这头猛虎,还需要更多的谋算和手段。而陈骤,则站在营门口,望着远去的车驾,目光深沉。
“韩迁,将西线情报,尤其是慕容部兵力集结的情况,详细整理,立刻呈报帅府。”
“周槐,让我们的人,盯紧帅府动向,尤其是赵崇带来的那些幕僚。”
“传令各营,一级战备,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擅动。”
他倒要看看,这位新任赵总管,在面对实实在在的战争威胁时,是会选择固守所谓的“规制”,还是会懂得变通。这场博弈,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