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没有停歇的迹象,反而愈发绵密,将战场上的血迹和泥泞搅拌成一片令人作呕的暗红沼泽。慕容部普通步兵的潮水刚刚退去,留下的空隙瞬间被一种更沉重、更压抑的声响填满——那是厚重的马蹄踏碎泥水、铁甲叶片相互摩擦的金属铿锵。
“铁鹞子!是铁鹞子!”防线上的惊呼声此起彼伏,带着难以掩饰的恐惧。
王二狗趴在冰冷的垛口后,死死盯着那支从敌军本阵中缓缓开出的黑色洪流。人马皆披重甲,只留出眼部狭窄的缝隙,连战马的关键部位都覆盖着厚厚的铁叶。这些骑士沉默着,没有嚎叫,没有催促,只有整齐划一的马蹄声,如同重锤,一下下敲击在守军的心头。他们手中的不再是弯刀,而是更利于破甲的长矛、骨朵和重型战斧。
“弩!所有弩箭,瞄准马腿!瞄准眼眶!”王二狗嘶哑地吼叫着,试图压下士兵们的恐慌。他知道,面对这种铁罐头,寻常的刀劈枪刺效果甚微。
望楼上,陈骤的呼吸也略微急促了一瞬。慕容坚果然动用了王牌,而且时机抓得极准,正是在守军击退数波进攻,体力与精神都处于低谷之时。
“射声营!”陈骤的声音透过雨幕传令,“集中所有床弩、神臂弩,覆盖射击!阻其冲击势头!正面步卒,检查鹿角、拒马,准备迎接撞击!”
“得令!”木头的声音从后方高地传来,带着决绝。射声营阵地瞬间忙碌起来,剩余的床弩被调整角度,对准了那支缓慢却无可阻挡的钢铁军团。
“崩!崩!崩!”特制的破甲弩枪撕裂雨帘,带着凄厉的呼啸射向铁鹞子。沉重的弩枪确实能造成伤害,偶尔能射穿甲胄,或将骑士连人带马钉在地上。但更多的弩箭撞击在厚重的铁甲上,发出令人牙酸的“叮当”巨响,溅起一溜火星,却难以造成致命损伤。铁鹞子的阵型只是微微一顿,便继续向前。
神臂弩的箭矢更加密集,如同飞蝗般扑去,叮叮当当地打在铁甲上,大多被弹开,只有极少数幸运地射入甲叶缝隙或马匹的眼眶,才能造成减员。但相对于铁鹞子庞大的数量,这点损失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他娘的,这龟壳真硬!”窦通在正面防线上骂骂咧咧,他一把推开试图给他包扎手臂伤口的亲兵,眼睛死死盯着越来越近的钢铁丛林,“岳斌,老子这边鹿角可不多了!”
岳斌面色冷峻如铁,雨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脸颊滑落。“不够就用命填。”他言简意赅,手中长刀已然出鞘,刀锋在雨中泛着幽光,“陷阵营,死战不退!”
“死战不退!”陷阵营残存的士卒发出怒吼,用刀背敲击着盾牌,发出沉闷的撞击声,回应着主将的决绝。
铁鹞子终于进入了冲锋距离。随着一声低沉的命令号角,原本缓慢行进的铁骑骤然加速!沉重的马蹄践踏着泥泞和同伴的尸体,发出雷鸣般的轰响,整个大地都在颤抖。黑色的洪流化作一柄无坚不摧的铁锤,狠狠砸向阴山主隘口!
“轰——!”
第一排铁鹞子狠狠撞上了隘口前残余的鹿角拒马。木屑纷飞,铁制的尖刺在厚重的马甲面前显得如此脆弱。有的战马被绊倒,连同背上的骑士轰然倒地,但更多的铁骑凭借着强大的冲击力,硬生生撞开了一条通路!
“顶住!长枪!顶住!”各级队正、都尉的吼声在撞击的巨响中显得微弱。
密集的长枪从垛口和盾牌缝隙中刺出,试图阻挡铁骑的突进。但铁鹞子骑士的力量极大,手中的长矛、骨朵更是破甲的利器。往往守军的长枪刚刚刺中马甲,就被对方的重兵器连人带枪砸飞!
“砰!”一名陷阵营士卒的盾牌被沉重的铁骨朵砸得四分五裂,持盾的手臂呈现出诡异的扭曲,整个人吐血倒飞出去。
缺口被打开了!
数名铁鹞子骑士冲破枪林,跃上了隘口墙头!他们如同铁塔般落地,挥舞着战斧和连枷,瞬间将周围的几名守军扫倒!厚重的铠甲让他们几乎无视普通刀剑的劈砍,在墙头上制造出小范围的混乱。
“滚下去!”岳斌怒吼一声,身形如电,手中长刀划出一道凄冷的弧线,精准地劈向一名铁鹞子骑士头盔与颈甲的缝隙!刀光闪过,一颗戴着铁盔的头颅冲天而起,鲜血如喷泉般涌出。
窦通更是狂暴,他弃了有些卷刃的大刀,抢过一柄士卒用的重斧,咆哮着冲向另一名铁鹞子。“给老子开!”他双臂肌肉虬结,重斧带着恶风,狠狠劈在对方的胸甲上!“铛”一声巨响,厚重的胸甲竟被劈得凹陷下去,那骑士口喷鲜血,踉跄后退,被窦通跟上一步,一斧头砸碎了面甲!
主将的勇猛暂时稳住了阵脚,但更多的铁鹞子正沿着被打开的缺口不断涌上墙头。防线,摇摇欲坠!
“将军!正面吃紧!岳校尉请求预备队支援!”传令兵的声音带着哭腔。
陈骤拳头紧握,指甲几乎嵌进肉里。他知道,投入预备队的时机到了,但这也是最后的底牌之一。
“大牛!”陈骤沉声喝道。
“末将在!”早已摩拳擦掌、眼珠通红的大牛轰然应诺。
“带你的人,填上去!把铁鹞子,给我砸下城墙!”
“破军营!跟老子上!”大牛嗷嗷叫着,挥舞着陌刀,如同出闸猛虎,率领着养精蓄锐已久的预备队,朝着喊杀声最激烈的隘口正面猛扑过去!
与此同时,在侧翼山地。
“胡爷!正面快顶不住了!铁鹞子太凶!”赵破虏一身泥水,从侦查位置跑回,语气急促。
胡茬看着正面战场那惨烈的景象,火爆的脾气让他几乎要立刻带人冲下去支援,但他知道自己的任务是牵制侧翼。
“他娘的,不能干看着!”胡茬啐了一口,“破虏,带你的人,绕到铁鹞子侧后,用火箭射他娘的马屁股!甲厚,马屁股总没甲!记住,射完就跑,别恋战!”
“明白!”赵破虏眼中闪过兴奋,立刻点齐一队最擅长骑射的朔风营骑兵,翻身上马,如同灵巧的山猫,借着地形掩护,悄无声息地迂回而去。
战场一角,李莽带着数十名破军营精锐和影卫,如同隐藏在阴影中的毒蛇,他们不参与正面绞杀,而是专门寻找那些在混战中落单、或者试图指挥小队突破的铁鹞子低级军官。李莽双斧翻飞,悍勇无比,专门朝着铁甲连接处的薄弱环节下手,已有两名铁鹞子十夫长倒在他的斧下。瘦猴则占据制高点,冷冽的目光扫视战场,手中的强弓不时发出嗡鸣,一支支利箭总能刁钻地射入铁鹞子眼部缝隙或者战马未被保护的部位。
中军帐内,韩迁和周槐听着前方不断传来的噩耗,脸色凝重。
“箭矢存量不足三成,金不换那边改造的器械也损耗严重。”韩迁快速汇报着。
“赵崇依旧没有任何实质支援,反倒来函询问战况,言语间多有指责将军浪战之意。”周槐语气冰冷。
陈骤没有回头,目光依旧死死盯着沙盘上代表铁鹞子的那些黑色标记,它们已经深深楔入了主隘口的防线。
“告诉赵崇,想要北疆不丢,就闭上他的嘴!”陈骤的声音里带着压抑到极致的怒火,“韩迁,箭矢不够,就让平皋拆门板做临时盾牌!周槐,盯死帅府,若有异动,先斩后奏!”
“是!”
命令传达下去,但所有人都知道,决定胜负的关键,不在后方,而在前方那片血肉横飞的城墙。大牛的破军营能否挡住铁鹞子的锋芒,将决定鹰扬军,乃至整个北疆的命运。
王二狗看着如同巨灵神般冲上来的大牛和破军营生力军,精神一振,奋力将一名刚刚攀上城头的铁鹞子辅兵砍翻,对着身边气喘吁吁的刘三儿吼道:“看见没?援兵来了!给老子杀!”
刘三儿抹了把糊住眼睛的血水和雨水,重重嗯了一声,再次握紧了手中的长矛。城墙上下,尸积如山,血流成河,人类的呐喊、兵器的碰撞、垂死的哀嚎、战马的嘶鸣,共同奏响了一曲冷兵器时代最残酷、最血腥的乐章。阴山,这片曾经的宁静之地,彻底化为了吞噬生命的巨大磨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