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山上空的硝烟尚未散尽,另一股无形的烟尘已从南方官道滚滚而来——朝廷的钦差队伍,抵达北疆了。
消息像长了翅膀,先于仪仗传到了平皋,也传到了正在清理战场的阴山前线。带来的并非振奋,而是一种更加复杂的、山雨欲来的压抑。
平皋城顿时陷入一种诡异的忙碌。帅府的人趾高气扬,奔走布置迎接钦差的诸多事宜,清扫街道,张灯结彩,仿佛要将之前数月围城的恐慌和血战留下的痕迹彻底抹去。将军府(廖文清主持)则显得格外沉寂,但沉寂之下是高速的运转。廖文清下令,所有关键文书档案立刻进行二次整理备份,尤其是真实的伤亡名录和物资消耗记录,必须妥善保管。同时,他加派了更多的人手,通过隐秘渠道,将前线急需的药材和补给送出去,抢在钦差可能带来的“规矩”之前。
栓子埋首在文书堆里,感觉自己像是在编织一张巨大而脆弱的网,网的这边是血淋淋的现实,网的那边,是即将到来的、手握生杀大权的朝廷大员。他下笔更加谨慎,每一个字都反复斟酌。
阴山前线,气氛同样微妙。
王二狗和刘三儿终于不用再去翻检尸体,被编入了重建工事的队伍。扛着木头,垒着石头,王二狗心里却一点也不踏实。他偶尔能听到一些军官压低声音的议论。
“听说来的钦差是户部侍郎,姓孙,是赵总管座师的门生……”
“这时候来?犒军?怕是来者不善吧……”
“咱们流了这么多血,死了这么多兄弟,朝廷总不能……”
王二狗听不懂那些弯弯绕绕,但他本能地感觉到,事情没那么简单。胜利的喜悦早已被疲惫和这种莫名的担忧冲淡。他只希望,别再起什么波澜,能让死去的弟兄安息,让活着的……能喘口气。
中军大帐内,陈骤看着周槐递来的、关于钦差队伍规模和人员构成的详细情报,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户部侍郎孙明德,带了三百京营卫兵,还有十余名随行属官、书记。”周槐语气凝重,“将军,这架势,不像是单纯来犒军的。户部的人,最擅长在钱粮账目上做文章。”
韩迁忧心忡忡:“我们报上去的损耗巨大,缴获寥寥,赵崇那边定然会趁机发难。孙钦差若偏听偏信,只怕……”
陈骤将情报放下,目光平静:“该来的,总会来。我们守住的是国门,无愧于心。至于账目……”他看向韩迁和周槐,“我们报上去的,每一笔都是实情。他们若不信,可以来阴山看看,看看这满山的坟茔,看看伤兵营里那些残缺的弟兄!”
他顿了顿,下令道:“通知下去,钦差到来时,依礼迎接,但各营该做什么做什么,休整、练兵、救治伤员,不得懈怠。另外,把我们之前拟好的、请求拨付抚恤和补充军械粮草的奏表准备好。”
“是!”
陈骤走到帐外,望着南方。钦差的到来,意味着阴山血战的尘埃尚未落定,另一场关乎鹰扬军存续和政治命运的较量,已经开场。他必须谨慎应对,既要维护鹰扬军的利益和尊严,又不能授人以柄,给朝中那些一直看他不顺眼的人留下攻击的借口。
与此同时,远在慕容部后方戈壁的冯一刀,也接到了阴山大捷和钦差即将北上的消息。
他率领的三千孤军,此刻正隐蔽在一处干涸的河床深处。连续的战斗和奔袭,让这支队伍减员了近三成,人人面带菜色,但眼神依旧锐利如狼。
“将军赢了!”消息传来,河床内爆发出压抑的欢呼,许多士卒激动得热泪盈眶。他们在这敌后孤悬,每一次袭击都是在刀尖上跳舞,支撑他们的,就是对阴山主力的信念。
冯一刀冷峻的脸上也难得地露出一丝笑意,但很快收敛。他展开陈骤通过特殊渠道送来的最新指令,上面只有简单的一句话:“钦差将至,稳守待机,勿使北虏惊扰。”
他明白了。将军是让他暂时停止大规模的袭击行动,避免刺激溃败的慕容部,给即将到来的钦差留下一个“边境已靖”的印象,同时也防止慕容狗急跳墙,搅乱局面。
“传令下去,”冯一刀对副将道,“派出斥候,严密监控慕容溃兵动向,尤其是浑邪等部的反应。主力就地休整,加强隐蔽。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准擅自出击!”
“得令!”
冯一刀看着手中那张小小的纸条,又望向阴山方向。他知道,将军在正面战场打赢了仗,现在,又要开始在另一个看不见的战场上搏杀了。他们这支孤军的存在,此刻成了一种微妙的筹码,既不能无用,也不能过于“有用”。
阴山上下,南北两地,所有人都因“钦差”这两个字,而被卷入了一场新的、无声的博弈之中。王二狗扛着石头,想着能早点吃上一顿热乎饭;陈骤谋划着如何应对朝廷的质询;冯一刀在戈壁中风餐露宿,等待着新的指令。他们的命运,在这一刻,被一条无形的线紧紧联系在一起。而这根线,正握在那位即将抵达的孙钦差,以及他背后那些洛阳城里的衮衮诸公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