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光未亮,队伍便已整装待发。初夏的晨曦微露,给驿馆的青瓦白墙镀上一层浅金。空气中弥漫着破晓时分的清冷,以及远处隐约传来的车马喧嚣。
偃师驿丞王福早早候在门口,躬身相送,脸上堆着近乎谄媚的笑容。他看着这支沉默而肃杀的队伍,尤其是那位端坐马上、神色平静的靖北侯,心里暗自咋舌。他在偃师迎来送往十几年,见过的高官显贵不知凡几,但如眼前这位般,明明年纪轻轻,却带着一股尸山血海里淬炼出的无形威势,还是头一遭。
“侯爷一路顺风,下官已在洛阳修文坊为侯爷备好下榻之处,虽比不得侯府,却也清净雅致……”王福小心翼翼地汇报着。
陈骤微微颔首:“有劳王驿丞。”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
王福不敢多言,躬身退到一旁。直到队伍的最后一名骑兵消失在官道尽头,他才直起腰,擦了擦额角并不存在的汗水,喃喃道:“乖乖,真龙过境啊……这洛阳城,怕是要起风了。”
队伍沿着宽阔的官道继续向西北行进。越靠近洛阳,官道愈发平整宽阔,可容数辆马车并行。道旁栽种的槐树亭亭如盖,投下大片荫凉。往来车马如织,商队、行人、官吏、信使,络绎不绝,彰显着帝国中枢的繁华与活力。
然而,在这片繁华之下,鹰扬军的老兵们却感受到了一种无形的束缚。习惯了北疆天高地阔、纵马由缰的他们,在这规矩森严、人流如织的官道上,不得不收紧缰绳,控制马速,连说话的声音都下意识地压低了许多。
“他娘的,这路修得是平整,可怎么总觉得迈不开腿?”大牛嘟囔着,习惯性地想活动下肩膀,却差点撞到旁边一辆装饰华丽的马车,引来车夫不满的白眼。他悻悻地缩了缩脖子,想起陈骤昨夜的告诫,只得闷头赶路。
岳斌依旧保持着高度的警惕,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周围。他发现,越靠近洛阳,那些窥视的目光非但没有减少,反而更加密集和肆无忌惮。有些是明显带着好奇的普通百姓和商旅,但也有一些隐藏在人群中的身影,目光闪烁,行为鬼祟。
“将军,”岳斌再次靠近陈骤车驾,低声道,“盯梢的多了,手法也糙了些,不像军中好手,倒像是些市井之徒。”
车帘掀开一角,露出陈骤半张平静的脸:“知道了。不必理会,静观其变。”
“是。”
胡茬和张嵩的前出哨骑也传回消息,官道前方一切正常,并未发现伏击或拦路的迹象。但张嵩特意补充了一句,感觉洛阳方向派出的探马斥候数量远超寻常,虽未靠近,但始终在远处游弋监视。
“这是在掂量咱们的斤两呢。”胡茬啐了一口,“老子们在北疆砍胡虏脑袋的时候,这帮孙子还在城里斗鸡走狗!”
张嵩相对冷静:“慎言。京城脚下,耳目众多。”
日头渐高,气温攀升。初夏的阳光已带了几分炙热,烘烤着青石板路面,升起袅袅虚影。远处,一道巨大的、如同山峦般横亘在地平线上的阴影,逐渐清晰起来。
那便是洛阳城墙。
灰黑色的墙体在阳光下闪烁着金属般的光泽,巍峨高耸,望楼林立,旌旗招展。其规模之宏大,气势之雄浑,远非北疆任何一座军城可比。城墙之上,甲士的身影依稀可见,兵刃的反光偶尔刺入眼帘。
队伍中响起一阵压抑的惊叹声。即便是最沉稳的老兵,也被这帝都的宏伟所震撼。
“我的娘诶……这墙,怕是比阴山还高出一截吧?”一个亲卫营的年轻士卒瞪大了眼睛,喃喃自语。
土根在一旁沉声道:“闭嘴,稳住心神!别给将军丢人!”
那士卒立刻噤声,但目光依旧死死盯着那越来越近的巨城,胸膛微微起伏。
陈骤也走出了马车,骑上了亲卫牵来的战马。他端坐马背,眺望着那座象征着权力与秩序的雄城,目光深邃如潭。苏婉坐在车中,透过纱帘看着他的背影,以及远处那压迫感十足的城墙,轻轻握紧了手中的帕子。
栓子更是早已拿出纸笔,飞速记录着所见所感:“洛阳城墙,高约……目测不下十丈,墙体斑驳,可见历代修葺痕迹,守备森严……”
随着队伍靠近,上东门的轮廓也清晰起来。巨大的包铁城门敞开着,但门洞内外排起了长长的队伍,接受守城兵士的盘查。城门楼高耸,飞檐斗拱,气派非凡。门洞上方,“上东门”三个鎏金大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守门的兵卒显然早已接到通知,看到陈骤队伍的旗帜,一名队正模样的军官立刻小跑上前,验看过关防文书后,恭敬地行礼:“可是靖北侯车驾?末将奉命在此迎候,请侯爷随末将入城,驿馆已安排妥当。”
他的态度无可挑剔,但眼神深处却带着一丝审视与疏离。京城禁军,自有其傲气。
陈骤淡淡点头:“有劳将军引路。”
那队正转身,高声喝道:“靖北侯车驾入城,闲杂人等避让!”
声音在巨大的门洞内回荡。排队的百姓商旅纷纷向两侧避让,好奇、敬畏、探究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这支风尘仆仆却煞气隐隐的北疆队伍。
马蹄踏在门洞内的石板路上,发出清脆而空旷的回响。光线骤然一暗,复又大明。
当陈骤一马当先,穿过幽深的门洞,正式踏入洛阳城内的瞬间,一股声浪与热浪混杂的气息扑面而来。
宽阔笔直的天街,一眼望不到头。两旁店铺林立,旗幡招展。人流如织,摩肩接踵,贩夫走卒的吆喝声、车马声、交谈声汇成一片巨大的喧嚣。楼阁亭台鳞次栉比,飞檐勾连,雕梁画栋,极尽繁华。
这与北疆的苍凉、中原驿道的井然,又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世界。
大牛等人只觉得眼花缭乱,连呼吸都为之一窒。就连一向冷峻的岳斌,眉头也微微皱起,不适应这过分嘈杂的环境。
陈骤的目光扫过这盛世浮华,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他只是轻轻一夹马腹,在那名禁军队正的引导下,沿着天街,向着城内深处,那更为核心的权力区域,缓缓行去。
身后,是经历了血火洗礼的北疆锐士。
前方,是波谲云诡的帝都风云。
新的战场,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