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昭宁的棉鞋踩在青石板上，发出细碎的声响。
子时三刻的风裹着西跨院的焦糊味钻进气口，她摸了摸怀里的螺钿盒，盒身还带着白日里揣了整日的体温——那是昨日从李婶房梁上抠下来的碎账页，周妈妈用靛蓝墨写的棉絮二十车，底下却压着一行极小的朱批：实付五车，余银转米行。
姑娘，门闩松了。小翠的声音比风还轻，她举着半块火折子，微弱的光映出破屋门框上新鲜的焦痕。
顾昭宁伸手推门，朽木发出吱呀轻响，混着屋内残留的炭灰味扑面而来。
月光从破窗漏进来，照见墙角未燃尽的纸堆。
顾昭宁蹲下身，用银簪挑起一片未完全碳化的纸角——是张借据，二字的墨痕还未褪尽，末尾压着丰源米行的朱印。
她指尖发颤，突然想起前日在厨房听见的闲语：周妈妈的侄子最近买了三进的院子，说是得了贵人赏。
姑娘，这......小翠凑过来，被顾昭宁按住手腕。
纸页边缘还沾着半块蜡印，是靖远侯府的暗纹——原来苏氏不仅克扣内宅用度，竟还私用侯府名义在外举债。
顾昭宁将碎纸收进袖中，抬头时见窗棂上挂着半截红绳，正是昨日晨间她系在院外桃枝上的标记——有人动过这里。
走。她扯了扯小翠的衣袖，声音比夜色还沉。
回房的路上，廊下灯笼被风吹得摇晃，照见正厅方向有个身影闪过，是苏氏的贴身丫鬟绿梅，怀里抱着个锦匣。
顾昭宁脚步一顿，突然想起妹妹房里那碗苦药——这两日王大夫说妹妹的寒症见好，可昨日的参汤里，她分明尝出了半丝藜芦的苦。
第二日卯时，顾昭宁端着药碗推开妹妹的房门。
顾昭月正趴在窗台上看雪，见她进来，立刻扑过来攥住她的手：阿姐，王大夫说我能喝甜汤了！小姑娘的手暖乎乎的，再不是前日摸起来像块冰。
顾昭宁摸着她额角的温度，想起昨日王大夫擦着汗说再晚三日，这寒症就要攻心时的后怕，眼眶突然发酸。
昭月乖，阿姐今日请王大夫来用午膳好不好？她替妹妹理了理被角，让他说说你多乖，喝药都不喊苦。顾昭月眼睛一亮，发顶的小辫跟着晃：好呀！王大夫还说要教我认药材呢！
顾昭宁捏了捏她的耳垂，转身时袖中纸页窸窣作响。
她原想等十五家宴时，让老侯爷看看嫡母如何苛待庶女——妹妹咳血的帕子，填芦花的冬衣，被克扣的例银账册，再加上王大夫这个外人作证，老侯爷最厌内宅不清，总该给个公道。
可未时三刻，周氏的声音炸在廊下：姑娘们听好了，老侯爷今日要去西郊猎场，十五的家宴改期！顾昭宁正替妹妹绣肚兜，银针地扎进指腹。
她抬头看向窗外，周氏的鎏金护甲在阳光下闪着冷光，身后跟着绿梅捧着的锦匣——正是昨夜她在廊下看见的那个。
改期？她按住发颤的指尖，可老侯爷昨日还说要考昭月的《女戒》。周氏斜睨她一眼，护甲划过桌案：侯府的事轮得到你置喙？倒是你，昨日去了西跨院？老侯爷最厌下人们嚼舌根——
周妈妈！顾昭宁突然提高声音，惊得廊下麻雀扑棱棱乱飞，二姑娘的冬衣薄，我昨日是去寻旧棉絮，难不成连这点事都要上报？她盯着周氏骤然紧绷的下颌，知道对方在试探。
西跨院的碎纸还在她妆匣最底层，苏氏若真察觉，此刻该是急着灭口，而非虚张声势。
小翠，把二姑娘的新斗篷拿来。她转身时故意撞翻茶盏，褐色的茶渍在周氏绣着牡丹的裙角晕开，呀，我手滑了。
周妈妈且去换身衣裳，这茶渍留久了可难洗。周氏咬着牙拂袖而去，顾昭宁望着她的背影，摸了摸鬓边的梅簪——生母临终前塞给她的，簪尾刻着二字，此刻硌得耳后发疼。
戌时，顾昭宁站在老侯爷的书房外。
月上中天，窗纸透出昏黄的光，隐约有争吵声漏出来。
父亲，昭宁不过是个庶女，怎知内宅这些事？是苏氏的声音，带着惯常的柔婉，怕是被下人们撺掇着，想闹些动静出来。
你且说，周妈妈的米行借据是怎么回事？老侯爷的声音带着酒气，前日户部的人来，说丰源米行欠着官银......
顾昭宁的手按在门框上，指甲几乎掐进木头里。
原来老侯爷并非全不知情，苏氏急着取消家宴，是怕她把米行的事捅到明处。
她深吸一口气，正欲敲门，却听见苏氏轻笑：父亲若不信，明日让昭宁当面对质便是。只是她妹妹的病......王大夫昨日说，还需三副药。
你威胁我？老侯爷拍案的声响震得窗纸簌簌落，当年苏氏救我性命，我才抬她为妾，你不过是她侄女，莫要学那些腌臜手段！
顾昭宁的心跳得厉害。
她摸了摸怀里的螺钿盒，里面装着李婶的证词、张嫂的口供，还有西跨院捡来的半张借据。
妹妹的药碗还在房里，周妈妈往参汤里加的藜芦，她昨日让王大夫验过了——是慢性毒药，拖上三月，就能要了昭月的命。
父亲，昭宁有话要说。她推开房门，冷风卷着雪粒灌进来，烛火晃了晃，将她的影子投在青砖地上，关于内宅的账，关于周妈妈的米行，关于二姑娘的药......
苏氏猛地转头，鬓边的珍珠步摇撞在妆台角，地坠下一颗。
老侯爷眯起眼，目光扫过她攥得发白的手，又落在她鬓边的梅簪上——那是他当年送给苏氏的定情信物，如今在庶女头上闪着幽光。
顾昭宁将螺钿盒放在案上，盒盖打开的瞬间，半张借据的朱印映着烛光，像一滴凝固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