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星河把相框塞进书柜最底层时，指腹蹭过玻璃边缘的锈迹，像摸到了什么烫人的东西。窗外的梧桐叶被暴雨打得噼啪作响，客厅里的座钟刚敲过十一点，林深留的那盏玄关灯还亮着，暖黄的光晕在地板上洇出块模糊的光斑，像块没擦干净的泪痕。
他转身要走，手机突然在裤袋里震动起来。屏幕上跳动的名字让他喉结滚了滚——是周延。这个号码已经在黑名单里躺了三年，此刻却像条泥鳅，不知怎么从拦截软件的缝隙里钻了出来。
“星河，我在你家楼下。”周延的声音裹着雨气，沙沙的像张被揉皱的纸，“就五分钟，我把东西还给你。”
沈星河走到阳台，掀开厚重的窗帘一角。楼下的路灯下，周延穿着件黑色冲锋衣，手里拎着个牛皮纸袋，头发被雨水打湿，贴在额头上，像尊被淋得褪了色的雕像。三年不见，他瘦了些，下颌线更锋利了，可那双眼睛在雨里亮得扎人，还是沈星河记忆里的样子。
“没必要。”沈星河对着听筒说，声音冷得像刚从冰箱里捞出来，“该扔的早扔了。”
“那本《小王子》你总该留着吧？”周延轻笑了声，那笑声里藏着根细针，轻轻刺了下沈星河的耳膜，“你当年在扉页写的那句话，我到现在都记得。”
沈星河的手指猛地攥紧了窗框，金属的凉意顺着指尖爬上来。那本精装版《小王子》是周延送他的十八岁生日礼物，他在扉页写“驯养就是建立羁绊”时，窗外正飘着那年的第一场雪。后来他们在大学图书馆的角落里抢着看这本书，周延总说他把狐狸的台词念得像告白，他当时红着脸捶了周延一拳，却没敢说其实那句就是写给周延的。
“你到底想干什么？”沈星河的声音发紧，像根被拉到极致的橡皮筋。
“我明天就走了，去英国。”周延的声音低了下去，雨珠砸在纸袋上，发出闷闷的响声，“我妈那边催得紧，说让我去那边接手公司。”
沈星河沉默着。雨点打在玻璃上，汇成蜿蜒的水流，把周延的影子泡得模糊不清。他想起三年前那个下午，也是这样的雨天，周延的母亲坐在他家客厅的沙发上，姿态优雅地把张支票推到他面前。“沈先生，”她用涂着酒红色指甲油的手指点了点支票，“离开周延，这些钱够你读完研究生，还能给你妈换套大点的房子。”
当时他没接那张支票，只是盯着茶几上那盆滴水观音，听着窗外的雨声，一字一句地说：“阿姨，我和周延不是你想的那样。”
“是不是我想的那样不重要。”周母的声音像块冰，“重要的是，周延不能毁在你手里。”
后来周延来质问他为什么突然躲着自己，他把那本《小王子》摔在地上，说“我腻了”。周延的眼睛当时就红了，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可他什么都没问，只是弯腰捡起书，转身摔门而去。那扇门关上的瞬间，沈星河靠在墙上，听见自己心脏碎裂的声音，比窗外的雷声还响。
“我把书放在门卫室了。”周延的声音把他拽回现实，“你有空去拿一下。”
“不用了。”沈星河说，“你扔了吧。”
听筒里传来声模糊的叹息，接着是挂断的忙音。沈星河站在阳台，看着周延转身走进雨里，冲锋衣的下摆被风吹得鼓鼓的，像只折了翼的鸟。直到那道黑色的身影消失在街角，他才慢慢松开手，掌心已经被窗框硌出了道红印。
客厅的座机突然响了起来，尖锐的铃声刺破了雨幕。沈星河走过去接起，是医院的护士打来的。“沈先生，你母亲今晚的情况不太好，心率有点不稳定，你最好过来一趟。”
他赶到医院时，母亲正躺在病床上，脸色苍白得像张纸，氧气罩遮住了大半张脸，胸口微弱地起伏着。监护仪上的曲线忽高忽低，发出规律的“滴滴”声，在寂静的病房里显得格外刺耳。
“沈医生刚来看过，说可能是下午情绪有点激动。”护工阿姨小声说，“下午有个穿西装的先生来看过阿姨，说是您的朋友，两人聊了快半个小时，阿姨送走他之后就说心口闷。”
沈星河的心猛地一沉。“穿西装的先生？”
“是啊，看着挺斯文的，说是姓林。”护工阿姨想了想，补充道，“他还带了束康乃馨，说是祝您母亲早日康复。”
沈星河走到窗边，看着楼下车水马龙。林深今天下午确实给他发过微信，说想去看看他母亲，他当时在忙一个项目报告，回了句“改天吧”，没想到林深还是去了。
他拿出手机，给林深发了条微信：“你去医院了？”
林深几乎是秒回：“嗯，阿姨说想看看你最近拍的照片，我就顺路带了本相册过去。怎么了？”
沈星河盯着那条消息，手指悬在屏幕上方，半天没落下。林深是他工作后认识的，在一家设计公司做总监，温文尔雅，待人接物总是恰到好处。他们在一起半年，林深记得他母亲的生日，会在他加班时送来热汤，甚至知道他不吃香菜要多放醋。所有人都说他们合适，连他母亲都拉着他的手说“小林是个靠谱的孩子”。
可沈星河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就像此刻，林深的体贴像件量身定做的西装，合身，体面，却永远暖不了他的心脏。
“没什么。”他回了条消息，把手机揣回兜里。
凌晨三点，母亲的情况稳定下来，沈星河才拖着疲惫的身体离开医院。雨已经停了，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泥土味，月亮从云里钻出来，在地上洒下片清冷的光。
他鬼使神差地走到小区门卫室，值班大爷正趴在桌上打盹。“大爷，有没有人放东西在这里？”
大爷揉着眼睛指了指墙角：“哦，有个小伙子放了个纸袋，说是给沈先生的。”
沈星河拿起那个牛皮纸袋，重量很轻，里面果然是那本《小王子》。他走到路灯下，借着光翻开扉页。“驯养就是建立羁绊”那行字旁边，多了行新的字迹，是周延的笔迹，苍劲有力：“可羁绊总会被时间磨断，不是吗？”
沈星河的手指抚过那行字，眼眶突然就热了。他想起大三那年，他们在学校附近租了间带阳台的房子，周延总在阳台上种满向日葵。“你看它们永远朝着太阳，多好。”周延抱着他，下巴抵在他发顶，“我们以后也要像它们一样，永远朝着光走。”
可后来他们还是走进了阴影里。
他把书放进纸袋，刚要转身，手机又响了。这次是林深。
“星河，你在哪？”林深的声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焦急，“我刚从医院回来，护士说你妈情况不太好，我去你家找你，你不在。”
“我在小区门口。”沈星河说。
“我马上过去。”林深顿了顿，又说，“你别着急，阿姨会没事的。”
挂了电话，沈星河靠在路灯杆上，看着纸袋上被雨水洇出的深色痕迹。他想起刚才在医院，护工说母亲跟林深聊起他小时候的事，说他三岁时摔断了腿，却咬着牙没哭，只是紧紧攥着她的衣角。“我们家星河啊，看着随和，其实倔得像头驴。”母亲说这话时，眼里一定带着笑。
林深的车很快就到了，白色的轿车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显眼。他摇下车窗，探出头来：“上车吧，外面冷。”
沈星河坐进副驾驶，林深递过来条毛毯：“刚从家里拿的，还热乎着。”
车里弥漫着林深身上惯有的雪松味，温和而沉静。沈星河把纸袋放在腿上，毛毯的温度透过布料传过来，却暖不透他冰凉的指尖。
“刚才在门卫室拿什么呢？”林深发动车子，状似随意地问。
“没什么，以前的旧东西。”沈星河把纸袋往座位底下塞了塞。
林深没再追问，只是从后视镜里看了他一眼，轻声说：“星河，我知道你心里有事。如果你不想说，我可以等，但我希望你知道，我……”
“林深，”沈星河打断他，声音有些沙哑，“我们分开吧。”
车子猛地顿了下，林深踩了刹车，侧过头看他。路灯的光透过车窗，落在林深脸上，他的眼睛里满是错愕，像个被突然抽走了拼图的孩子。“为什么？”他的声音很轻，带着点难以置信，“是因为我今天去看阿姨没告诉你吗？我只是……”
“跟你没关系。”沈星河转过头，看着窗外掠过的树影，“是我自己的问题。我好像……还没准备好开始新的生活。”
林深沉默了很久，久到沈星河以为他不会再说话了，他才轻轻叹了口气：“我知道了。”他重新发动车子，方向盘打了个弯，“我先送你回家。”
车子在楼下停稳，沈星河解开安全带，拿起座位底下的纸袋。“对不起，林深。”
“没什么对不起的。”林深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点释然，也带着点落寞，“星河，你值得被好好对待，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
沈星河推开车门，走在楼道里，手里的纸袋仿佛有千斤重。打开家门，客厅里空荡荡的，林深留的那盏玄关灯还亮着，可那暖黄的光晕此刻看起来格外刺眼。他把纸袋放在茶几上，走到书柜前，蹲下身，把那个装着褪色合影的相框重新拿了出来。
照片上的两个少年勾着肩，笑得没心没肺。左边的沈星河穿着白色t恤，右边的周延穿着蓝色球衣，背景是学校的篮球场，阳光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那是他们高二那年拍的，周延刚打完一场篮球赛，额头上还挂着汗珠，抢过沈星河的相机，按下了快门。
“你看我们笑得像不像傻子？”周延当时举着相机，笑得露出了两颗小虎牙。
“像。”沈星河抢过相机，翻看着照片，“不过是两个开心的傻子。”
沈星河用指腹擦了擦相框上的灰尘，照片里的周延仿佛活了过来，正对着他笑。他突然想起周延刚才说要去英国，心里像被挖空了一块，冷风呼呼地往里灌。
他拿出手机，翻出那个被拉黑了三年的号码，犹豫了很久，终于按下了拨号键。
“喂？”周延的声音带着点惊讶，还有点不易察觉的颤抖。
“周延，”沈星河深吸一口气，感觉有温热的液体从眼角滑下来，“那本《小王子》，我收下了。”
听筒里传来声模糊的哽咽，接着是周延带着哭腔的声音：“沈星河，你这个混蛋……我等这句话，等了三年。”
沈星河靠在书柜上，任由眼泪落在相框上，晕开一小片水渍。窗外的月亮又躲进了云里，可他心里那片被黑暗笼罩了三年的地方，好像有束光，正慢慢透进来。
也许羁绊不会被时间磨断，沈星河想。也许它只是暂时褪色了，像那张合影，像那句写在扉页上的话，只要你愿意重新擦拭，它总会重新亮起来。
他拿起手机，对着听筒轻声说：“周延，一路顺风。还有……我等你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