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里残留着金属打磨后的焦味,混着昨夜未散的血腥气,像铁锈在舌尖融化。
那面墙曾是他唯一能刻下“07”的地方。
指甲抠不动,他就用瓷片划,哪怕指尖磨破、血肉模糊,也要在夜里偷偷描一遍又一遍。
那时,每一道划痕都带着刺耳的摩擦声,像钝刀刮骨,皮肤撕裂时的灼痛从指腹窜上神经,温热的血顺着掌纹滑落,在月光下闪出暗红光泽。
那是他仅存的身份凭证,是他从拳场地狱爬出来时身上带着的烙印。
而现在,那里什么都没有了。
没有痕迹,没有缝隙,连一道可供抓挠的裂纹都不存在。
只有他自己。
谢无虞没有再出现,但命令通过广播下达:“关闭照明系统。”
灯光熄灭的一瞬,黑暗如潮水灌入,裹挟着凉意贴上裸露的脖颈。
红外监控亮起微弱的红光,在正中无声闪烁,像一只窥视的眼睛,每一次明灭都在视网膜上留下灼烧般的残影。
厉渊猛地绷紧肌肉,本能想要扑向门口,却发现四周全是自己的影子,在黑暗中浮动、扭曲、重叠,仿佛有无数个他在同时呼吸、眨眼、吞咽。
他踉跄后退,脊背撞上冰凉的墙面,金属的寒意穿透单薄衣料,渗进骨头。
指尖触到一片平滑,毫无瑕疵的表面,连指纹都无法附着。
他缓缓抬起手,试探着向前伸去。
镜中人也抬起手,动作同步,面容模糊。
他在黑暗中看不清脸,却能感觉到那双眼睛正死死盯着自己,陌生得如同隔着深渊对望。
耳边似乎传来极轻的呼吸声,不是他的节奏。
心跳开始失控,撞击胸腔的声音在颅内轰鸣,像战鼓擂动。
他往前一步,镜中人逼近,他后退,对方亦然,他猛然挥拳砸去——
“铛”一声闷响,指节剧痛,骨节与墙面碰撞激起一阵尖锐震颤,虎口崩裂,血珠溅落在镜面,迅速滑落成细线。
镜面纹丝未动,只留下一道颤抖的倒影。
他喘着粗气蹲下,额头抵住冰冷的镜面,金属的寒意刺入皮肤,激得太阳穴突跳。
不是痛,而是某种更深的东西被撕开了口子,他突然意识到,他已经不知道该以谁的身份活着。
07死了。
而“厉渊”……是谁给的?谁定义的?凭什么?
他想怒吼,却发不出声音。
直到晨光渗进窗缝,第一缕灰白照进房间,斜切过镜面,将地面染成淡青色。
广播骤然响起,机械女声穿透寂静:
“面对镜子,报出你的名字。”
厉渊没动。
十秒过去。
项圈忽然启动,一圈细微却精准的压力缓缓收缩,压迫气管,与此同时,项圈内置芯片同步计时开始。
他瞳孔骤缩,本能挣扎,手指掐住脖子,却被那层冷硬金属挡在外围。
呼吸变得艰难,胸口剧烈起伏,肺叶像被砂纸摩擦,每一次吸气都带着嘶鸣。
他踉跄扶墙,膝盖发软,掌心在镜面上拖出湿漉漉的汗痕。
二十秒。
他终于转身,脚步迟缓,像拖着千斤镣铐。
脚底与地板摩擦发出沙哑声响,每一步都踩在自己心跳的间隙里。
镜中人随之转动,一张苍白的脸逐渐清晰,深陷的眼窝下泛着青黑,干裂的唇渗出血丝,额角还残留着昨日自残后的结痂。
他盯着那张脸,嘴唇微动。
无声。
三十秒。
高频电流瞬间贯穿全身。
厉渊仰头惨叫,声带撕裂般疼痛,身体抽搐着跪倒在地。
疼痛来得快去得也快,但余震仍在神经末梢燃烧,肌肉不受控地痉挛。
时间在此后变得模糊。
厉渊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直到双腿麻木得失去知觉,才缓缓挪回床边。
窗外天光渐亮,又暗下去。
餐食被无声地塞进门缝,他未曾触碰。
意识在清醒与昏沉间浮沉,耳边不断回响着那句话——
“谢无虞的厉渊。”
像是别人在他脑子里说话。
午后三点,阿九推门而入,放下一台银色录音设备,放置于房间中央的小桌上。
机器自动开启,播放一段低沉沙哑的语音:
“我……叫厉渊……是……谢……的人……”
声音断续,气息虚弱,尾音被强行拉长,像是审讯中被迫重复的残片。
经过剪辑拼接,最终合成一句完整陈述:
“我是谢无虞的厉渊。”
低频震动随之而来,从地板传导至脊椎,像是有人在体内敲钟,每一次共振都让牙齿发酸。
起初,厉渊用枕头捂住耳朵,试图隔绝那句咒语般的陈述。
可声音穿透棉絮,直抵颅骨。
他换位置,躺下,甚至钻进床底,却发现无论躲到哪,那节奏都如影随形。
他怒极,抄起桌角铁杯砸向机器。
刚迈出一步,项圈电击再度触发。
这一次更久,更强。
他倒在地上痉挛,直到意识模糊,才得以解脱。
当他再次抬头,机器仍在运转,第三遍。
他怔住了,目光不由自主投向镜子。
镜中人的嘴正在动,无声地模仿着那句话的口型。
而他自己,竟也在跟着默念。
一字一顿,毫无察觉。
傍晚将近,夕阳余晖斜切过镜面,将整个房间染成血色。
光线刺入瞳孔,带来灼痛感,空气中漂浮的尘埃在光束中缓慢旋转,像灰烬飘落。
厉渊仍站在原地,望着镜中的自己。
呼吸渐重,额角渗出汗珠,沿着颧骨划入嘴角,咸腥味在舌尖蔓延。
而他必须做出选择——
五秒过去了,第七秒。
厉渊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像是要把某种深埋在胸腔里的东西硬生生挤出来。
他的嘴唇颤抖着张开,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金属:“我……是……厉渊。”
那四个字吐出时,他自己都怔了一瞬。
不是07,不再是拳场里那个只用编号活着的野兽。
可“厉渊”这两个字,又像是一把刚淬过火的刀,扎进他尚未成形的身份血肉中,痛得发麻。
谢无虞站在门口,风衣未脱,指节轻轻搭在门框边缘。
他没动,只是微微眯起眼,眸底掠过一丝审视,如同猎手确认陷阱是否真正合拢。
“谁的?”他的声音不高,却像冰锥刺破寂静。
空气凝固了。
厉渊的太阳穴突突跳动,额角汗珠滑落,沿着颧骨滑入嘴角,咸腥味在舌尖蔓延。
他想骂,想扑上去撕碎那张永远冷漠的脸。
可身体比意识更诚实,膝盖不受控地往下沉,双拳死死攥紧,指甲掐进掌心,鲜血顺着指缝渗出,滴落在地面,绽开一朵朵暗红的花。
三秒沉默,第八秒。
他终于低头,声音压进地板:“谢无虞的……厉渊。”
话音落下的瞬间,颈间项圈发出一声极轻的“咔”,压力悄然退去,仿佛刚才那数次几乎窒息的惩罚从不存在。
他慢慢直起身,盯着镜中的自己。
那双眼睛仍阴郁如暴风雨前的海面,但其中有什么变了,不再是纯粹的憎恨,而是一种更深、更复杂的裂痕。
他抬起手,缓缓抚过项圈,金属凉意渗入皮肤。
这名字竟从机器里播出来,日复一日,像是在嘲笑他徒劳的抵抗。
又来了。一遍。两遍。三遍。
他的呼吸越来越重,太阳穴突突跳动。
如果“厉渊”从来就不是他的选择,而是另一个更深的牢笼?
突然,一股怒意冲上头顶——
他抓起桌上的铁杯,狠狠砸向对面矗立着的镜墙。
“哗啦——”
裂痕自中心炸开,蛛网般蔓延。
玻璃碎片折射出无数个“厉渊”,有的眼神狂躁,有的低垂着头,有的嘴角竟带着一丝近乎顺从的平静……
他喘着粗气跪在地上,看着那些碎片里的自己,仿佛在审判一群叛徒。
可无论怎么碎,他们都叫“厉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