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两点,东院房间。
窗外雨声渐歇,湿气凝在纱帘上,顺着玻璃蜿蜒滑落,像未干的血痕,在灯下泛着微弱的虹彩。
空气里弥漫着碘伏刺鼻的药味,混着皮革与铁锈的气息,那是匕首未洗净的腥气,还残留在角落的刀鞘中。
灯光冷白,照得人影分明,连呼吸都仿佛带出霜雾。
厉渊赤裸着上身伏在床沿,脊背上的伤口深可见骨,皮肉翻卷,边缘泛着不自然的青紫,显然是旧伤未愈又添新创。
每一次轻微颤动,绷带下的肌肉便如潮水般起伏,牵扯着神经末梢。
陈医生蹲在他身旁,镊子夹着棉球蘸取碘伏,一寸寸擦拭创面,动作专业却毫不留情。
液体渗入裂口时发出细微“嘶”响,像是热铁淬火,厉渊的肌肉瞬间绷紧如弓弦,肩胛骨剧烈起伏,可他始终咬牙不出声。
汗珠从额角滚落,沿着颧骨滑进眼角,咸涩地刺痛眼膜,他也不眨一下。
指尖抠进木板缝里的触感粗糙而真实,指甲缝中已渗出血丝,黏腻温热。
他的呼吸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又像是早已习惯将痛楚吞咽入腹,化作沉默的养料。
听觉被放大的世界里,只有镊子碰撞托盘的金属轻鸣、布料摩擦的窸窣,以及自己胸腔深处压抑的搏动,一声声,沉重如鼓。
一名年轻的小女仆端着热毛巾站在几步之外,手微微发抖。
蒸汽扑在脸上,带着一丝虚假的暖意,她却感到寒意自脚底攀爬而上。
她知道这人凶得很,前几日只是不小心碰了他的水杯,就被瞪得整夜睡不着觉。
可眼下见他伤成这样,心到底软了。
苏锦小心翼翼上前一步:“我……我帮您擦擦脸?”话音未落,厉渊猛然回头。
那双眼睛黑得瘆人,瞳孔收缩如刃,戾气横生,像一头被逼至绝境的野兽,随时准备撕碎闯入领地的异类。
苏锦吓得踉跄后退,毛巾掉在地上都不敢捡,掌心已被汗水浸透,黏糊糊地贴着指尖。
门口传来一声冷笑。
谢无虞倚着门框而立,一身玄色长衫未扣,露出锁骨处一道浅浅抓痕——是厉渊昨夜失控时留下的。
指尖尚存药膏的凉意,他目光扫过苏锦苍白的脸,语气漫不经心:“他的脸只有我碰得,别人碰一次,断一次手。”
他说完,迈步进来,从陈医生手中接过纱布,指尖沾了药膏,慢条斯理地覆上那道狰狞刀口。
厉渊身体一僵。
不是因为疼。
而是那触感太熟,带着掌控的温度,精准落在最深的创口,既像抚慰,又像烙印。
指尖压下的瞬间,皮肤微微颤栗,仿佛电流窜过神经末梢。
谢无虞的手指一路描摹过脊椎沟,指腹压住某处旧疤,轻轻摩挲了一下,粗糙的茧刮过结痂边缘,激起一阵隐秘的战栗。
“这伤,是你替我挨的?”声音低哑,听不出情绪。
厉渊垂首,额发遮住眼底暗涌,“是我的命挡的。”
“命?”谢无虞轻笑,指尖突然用力,按进血肉之间。
厉渊闷哼一声,额头抵上床单,粗粝的织物摩擦着唇裂的伤口,血腥味在口中蔓延。
指节死死抠进木板缝里,骨节咯吱作响,却仍不敢挣动。
“你的命,谁给的?”
“您。”
“那你拿它来换我,算什么?恩情?忠诚?还是……别的?”
房间里静得只剩呼吸声。
陈医生悄然退到角落记录病历,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格外清晰。
苏锦早已溜出门外,脚步踩在木地板上发出轻微回响,随即消散在走廊尽头。
只有阿九还站在门外阴影里,目光沉沉盯着房内一切,光影投在他脸上,半明半暗,如同窥视深渊的守望者。
良久,谢无虞松开手,换了一块干净纱布继续包扎。
动作竟出奇细致,层层缠绕,严丝合缝,仿佛在封存一件易碎的珍宝。
然后他忽然停住,抬手捏住厉渊的下颌,强迫他抬头。
两人的距离近得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谢无虞的气息微温,带着雪松香调的须后水味道,而厉渊的呼气则夹杂着铁锈般的血腥。
谢无虞的眼眸漆黑如渊,映着灯影也映着眼前这张染血却俊美至极的脸,眉骨有旧伤,触目惊心的淤青延伸至太阳穴。
唇裂未愈,干涸的血痂在灯光下泛着暗红光泽;眼角微红,不知是痛楚所致,还是长久忍耐后的疲惫。
可那双眼依旧桀骜得让人想亲手碾碎。
“刚才在巷子里,你为什么非要压在我身上?”他问,“我可以自己起身。”
厉渊喉结滚动,嗓音沙哑得几乎听不清:“因为……您倒下了,我就该趴下去。”
空气凝滞了一瞬。
谢无虞盯着他,目光如刀,一层层剥开那副沉默外壳。
他在找破绽,在找裂痕,在找一丝不属于驯服的情绪,哪怕是一点怨恨、一点犹豫也好。
可他只看到一片荒原般的忠诚,焦土之下,根系牢牢扎进名为“谢无虞”的深渊。
他忽而俯身,唇几乎贴上厉渊耳廓,气息拂过碎发与血痂,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可你要死了呢?我值得你拿命换?”
厉渊眼神剧烈颤动,像是被这句话刺穿了某种禁忌。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没了焦点,只剩执念燃烧的余烬。
终于,他开口,声音轻得像梦呓:
“您若不在,我不再是厉渊,我只是空笼子。”
谢无虞怔住。
那一瞬,他眼中掠过什么,极快,极隐秘,像是冰层下涌动的暗流。
他没有回应,只是缓缓直起身,转身走向桌边,拿起阿九刚送来的审讯报告。
纸页翻动的声音格外清晰,干燥而锋利,划破寂静。
“鬼七已被绑在地下室,拒不招供。”阿九低声汇报,“但他手下已有两人松口,供出境外势力正在渗透洪兴码头线。”
谢无虞点头,目光扫过文件末尾的刑讯记录,嘴角勾起一抹冷意。
他转头看向厉渊,后者已重新伏下身子,背脊笔直如刃,即便重伤也拒绝示弱。
“明天带你去看场戏。”他说,语气温淡,却藏着试探,“我想知道,当你看见有人想杀我,你会先杀人,还是先看我脸色。”
厉渊低头,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听您的。”
谢无虞笑了。不是嘲讽,也不是满意,而是一种近乎愉悦的玩味。
“可你眼里已经有火了。”他走近,手指抚过厉渊颈侧那枚电击项圈的接口,轻轻一拨,金属环微凉,贴着皮肤,仿佛嵌入骨血。
“很好。烧起来吧,只准冲着外人烧。”
说完,他转身离去,衣摆划过门槛,消失在走廊幽暗尽头。
布料拖曳地面的窸窣声渐行渐远,终归于寂。
房间里只剩陈医生收拾器械的窸窣声,和厉渊沉重的呼吸。
许久,他缓缓抬起手,摸了摸后颈的金属环,指尖停留片刻,然后慢慢滑落,攥紧了床单。
雨后的石板泛着湿冷幽光,脚底传来沁骨的寒意。
风穿林动,虫鸣低吟,远处池塘蛙声三两,衬得天地愈发寂静。
脚步声轻得几乎被虫鸣吞没。
阿九走来,在三步外停下,没有靠近,只将一粒白色药片放在石桌上。
瓷面冰凉,药片静静躺着,反射着微弱月光。
“你不该抗拒治疗。”他说,声音低稳,“陈医生说你伤口有轻微感染迹象,再拖下去,会引发高热。你不是工具,至少……不该只是。”
厉渊手顿了顿,布面停在刀脊中央。
他抬眼看向阿九,目光沉静如井水,却藏着未熄的余烬。
良久,他忽然开口,嗓音哑得像砂纸磨过铁皮:
“如果有一天他不要我了,你会让我走吗?”
阿九眉峰微不可察地一跳。
这个问题太轻,又太重。
像一片羽毛落进深渊,听不到回响,却注定坠到底。
他沉默了很久,最终只是摇头:“我不知道。”
他又顿了一下,语气罕见地带上了一丝迟疑,仿佛怕惊动什么潜伏在暗处的东西。
“但我见过太多被丢弃的‘狗’。他们曾经也以为自己特别,以为主子会记住他们……可最后呢?没人活得比死舒服。”
厉渊听着,脸上毫无波动。
他低头看着手中的匕首,刀锋映出他半张脸,裂唇、淤青的眼角、后颈上那圈金属环的冷光。
他缓缓张嘴,将药片含入口中。
没有喝水,也没有吞咽。
药片贴在舌根,苦味一点点渗开,顺着喉咙蔓延至肺腑,像某种无声的仪式。
他在尝它,也在尝这句话的滋味。
是不是真的无路可退?
是不是一旦失去这个名字、这个身份、这道项圈所代表的意义,他就真的什么都不是?
他想起昨夜谢无虞的手指按进他的伤口,问:“你的命,谁给的?”
想起自己回答:“您。”
那时他不是在讨好,而是在确认,确认自己存在的依据仍牢牢握在那个人手里。
风吹起他的额发,露出额头的旧疤。
那是拳场时代留下的纪念,曾是他暴戾的勋章。
如今,它只是沉默的一部分。
他终于合上刀鞘,轻轻搁在身旁,抬头望向主楼方向。
灯火已熄,唯有顶层一间房还亮着微光。
他知道他在那里。
他总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