庾方回顿时把那点对桓子健的不满抛到了九霄云外,如同嗅到腥味的猫儿,一个箭步就蹿到了王玄之和谢文昭中间,挤眉弄眼,一脸兴奋,“好啊你们两个!有好东西不叫我!快走快走!带我去开开眼!我倒要看看,能让你们俩都惦记的花,到底有多稀罕!”
他一边说着,一边自来熟地一手一个,就想揽住王玄之和谢文昭的肩膀,催促他们快走。
王玄之不动声色地侧身半步,避开了庾方回那过于热情的爪子,脸上依旧是那副疏淡有礼的微笑,只是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无奈和疏离:“庾兄雅兴,只是此兰性喜清静,人多恐扰了其幽姿,我与谢兄不过是去略观片刻,庾兄不如……”
“哎哟!王玄之!你少来这套!”
庾方回哪里肯依,立刻瞪起眼睛,不满地嚷嚷起来,“不就是看朵花嘛!我庾方回是那等粗手粗脚、会辣手摧花的人吗?再说了,人多才热闹!你们俩闷葫芦凑一起看花有什么意思?走走走!同去同去!我保证,只看,不摸,不说话!行了吧?”
他拍着胸脯保证,眼神却亮得惊人,充满了对稀罕物的好奇与志在必得。
他挤在王玄之和谢文昭中间,喋喋不休地追问:“快说说!那‘素冠荷鼎’到底长什么样?是不是真的像书上说的,通体雪白如玉,花型像倒扣的玉碗?香味是不是能飘三里地?桓子健把它藏哪儿了?暖房?是不是离牡丹园不远?我听说他母亲最爱牡丹,暖房就在牡丹园边上……”
于是,在庾方回兴致勃勃的聒噪声中,三人朝着牡丹园,不紧不慢地行去。
—
撷芳园内。
王敏之看着孙妙仪那清绝孤高的背影,一股被轻视的怒火,终于冲破了理智的堤坝!
“站住!”
一声带着威压与怒意的厉喝,陡然在寂静的园中炸响!
惊飞了花丛中几只流连的彩蝶!
孙妙仪的脚步,应声而顿。
她没有立刻回头,只是静静地停在了原地。
背影依旧挺直,如同一柄出鞘的寒剑,透着无声的冷冽。
王敏之几步冲下亭子的石阶,深紫色的织金锦缎褙子因她急促的动作而翻涌出凌厉的弧度。
她快步走到孙妙仪身后几步之遥的地方停下,胸膛因愤怒而微微起伏,保养得宜的脸上再无半分泪痕,只剩下被彻底激怒后的冰冷与强势。
“孙妙仪!”
王敏之的声音不再有丝毫温情,恢复了世家主母惯有的威严与压迫感,“你可知,你今日拒绝的,是什么?!”
孙妙仪缓缓转过身。
她的面容平静无波,如同冰封的湖面,唯有那双杏眸,清亮得惊人,清晰地倒映着王敏之此刻气急败坏的模样。
“妙仪愚钝。”
她声音平淡,听不出情绪,“还请夫人明示。”
“明示?”
王敏之冷笑一声,凤眸中寒光闪烁,“你拒绝的,是你母亲谢沅用她最后的人情、最后的尊严,为你苦苦求来的一条生路!是脱离孙家那虎狼之窝的唯一机会!是琅琊王氏和龙亢桓氏两大世家对你未来安稳的庇佑!”
她向前逼近一步,强大的气场压向孙妙仪:“你口口声声‘宁做穷人妻,不做他人妾’,好!好一副清高孤傲的骨气!可孙妙仪,你睁开眼看看!看看你现在的处境!看看你那个所谓的‘家’!你那个父亲孙元礼,他把你当女儿吗?他把你当棋子!当随时可以牺牲的筹码!你那继母王锦华,恨不能生啖你肉!你那祖母,眼里只有家族利益!还有你那好妹妹孙婉清,处处与你作对,恨不能置你于死地!你告诉我,回到那个地方,你除了任人宰割,还有什么出路?”
王敏之的话语如同利箭,每一句都精准地射向孙妙仪现在难堪的处境。
她的声音带着一种残酷的清醒与掌控一切的优越感:
“你以为‘自由’是什么?是空喊几句口号就能得来的吗?没有权势的庇护,没有足以震慑宵小的地位,你所谓的‘自由’,不过是空中楼阁,镜花水月!在这京城,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世家圈子里,你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女,拿什么去争?拿什么去斗?拿你那点可笑的清高和骨气吗?!”
她盯着孙妙仪的眼睛,试图从中找到一丝恐惧或动摇,却发现那双眸子依旧清亮平静,深不见底。
王敏之的心头莫名地掠过一丝寒意,但怒火让她无暇细思,语气变得更加咄咄逼人,甚至带上了一丝威胁的意味:
“今日你踏出桓府的大门,便是亲手斩断了你母亲为你留下的最后生机!往后,你在孙家是死是活,是被人随意发卖还是配给不堪之人,皆是你咎由自取!我王敏之仁至义尽,对得起沅妹临终所托!而你……”
她一字一顿,如同冰冷的宣判,“将再无退路!”
最后一句话,如同重锤,狠狠砸在寂静的花园里。
满园娇艳的牡丹,在这剑拔弩张的气氛下,仿佛也失去了颜色,变得凝重而压抑。
孙妙仪静静地听着王敏之这一番疾言厉色的“剖析”与“警告”,脸上依旧没有太大的波澜。
直到王敏之说完,她才极轻地牵动了一下唇角。
那笑容,淡得如同水墨画上晕开的一缕轻烟,却带着一种洞穿世事、勘破虚妄的了然与悲悯。
“夫人说得对。”
孙妙仪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入王敏之耳中,“孙家是虎狼之窝,妙仪处境堪忧,前路渺茫。”
王敏之眼中闪过一丝“你终于明白”的得意,刚想再说些什么,却听孙妙仪话锋陡然一转,声音依旧轻缓,却如同冰锥般锐利,直刺人心:
“可夫人您……还有您身后的琅琊王氏、以及您的夫家龙亢桓氏……”
她抬起眼,目光清凌凌地直视着王敏之,那眼神仿佛能穿透她华贵的衣饰,看到灵魂深处,“难道,就真的是妙仪的‘生路’吗?”
王敏之瞳孔骤然一缩!
“夫人方才说,桓家后宅,无人敢轻慢于我。”
孙妙仪的语调平静得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敢问夫人,这‘无人敢轻慢’,是凭我孙妙仪自身,还是凭夫人您的庇护?若有一日,夫人您……不在了呢?或者,庇护不再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