厅内喧闹的气氛陡然一静,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投向殿门。
随之,一位年约四十却精神矍铄、步履沉稳的武将龙行虎步而入,正是刘牢之。
他行至御前,依礼躬身便要向皇帝拜下。
然而,就在此时,上首的司马元显却仿佛浑然未觉,抢先一步举杯对皇帝笑道:“陛下,今日盛宴,臣心甚悦,敬您一杯!”
那胖胖的傻皇帝正觉无聊,闻言顿时乐呵呵地举起杯,与司马元显对饮起来,完全没注意到下方正要行礼的刘牢之。
满堂目光注视下,功勋赫赫的北府统帅竟直接被晾在了大殿中央!
刘牢之维持着半躬的姿势,脸色渐渐变得铁青,额角青筋微跳。
司马元显与皇帝喝完了酒,又扯了好几句家常,仿佛才刚发现般,讶异笑道:“哦?原来是刘将军到了。陛下,您怎的忘了还没让刘将军平身呢?”
傻皇帝这才抬起肥胖的手,漫不经心地挥了挥,口齿不清道:“爱卿……平身吧。”
刘牢之脸色阴郁得几乎能滴出水来,他直起身,硬邦邦地拱手,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谢皇上!”
随即沉着脸,大步走向自己的席位,周身气压低得骇人。
接下来进场的,是刘牢之之子刘敬轩、外甥何无忌、左将军刘毅,以及此次剿贼立下头功、风头最盛的少年将军——刘钰!
几名年龄相仿的年轻将领一同入内,他们身上尚未散尽的战场煞气与铁血之意,顿时让这暖香浮动的宴会厅温和尽散,平添了几分金戈铁马的锐利与肃杀。
几人依礼拜见过皇帝后,依次落座,竟巧合地与孙家的席位相距不远。
几位临近的世家女子立刻嫌弃地蹙起蛾眉,用团扇掩面,低声抱怨:“怎地安排我们与这群煞神坐在一起?真是平白惹人惊惧,坏了雅兴。”
还有些敷粉簪花、体质虚弱的贵族子弟亦面露不满,鄙夷地看着刘钰等人毫不拘束、大口喝酒吃肉的模样,在他们看来,名士风度当以雅为上,如此行径,实在粗俗不堪。
唯有孙妙仪安然若素,仿佛未受丝毫影响。
她姿态优雅地端坐着,纤指执起玉箸,默默用着案上的精致膳食,动作闲适从容,与周遭的暗流涌动格格不入。
然而,无人察觉处,刘钰握着酒杯的手背青筋隐现,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微微发白。
他极力控制着自己的视线,命令自己绝不能看向那个方向,然而眼角的余光却早已不受控制地将那抹倩影描摹了千万遍。
那一刻,即便是在战场上被敌军重重包围、陷入绝境绞杀都未曾畏惧过的少年将军,心口竟泛起密密麻麻、如同针扎般的剧痛,痛到他几乎握不稳酒杯,险些要控制不住地骤然离席而去!
他不断地在心底催眠自己:“刘钰,清醒一点!不过是一个女人而已……忘了她!”
然而,每当她那边的低语浅笑若有似无地传来,他的心跳又会失控地砰砰狂跳,连坐在身旁的刘毅跟他说话都充耳不闻。
“喂!我跟你说了半天,你听到了没有?发什么呆呢!”刘毅不满地用胳膊肘重重捣了他一下。
刘钰猛地回神,勉强扯出一个笑容,掩饰道:“何事让你说个不停?”
刘毅朝他挤眉弄眼,朝着孙妙仪的方向努了努嘴,压低声音,带着十足的惊艳与赞叹:“你快看那边那个小姑子!我的老天爷,长得可真叫一个美!我刘毅走南闯北,就没见过比她更标致的人儿!”
说着,他还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下巴上的短须,长吁短叹道,“唉,我刘毅这辈子要是能娶到这样的绝色回家,真是立刻死了都值……”
刘钰顺着他指的方向一看,脸色瞬间绿了,想也没想就语气极冲地低吼道:“闭嘴!她也是你能觊觎的?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什么德行!”
刘毅被这突如其来的怒火喷得彻底傻眼,愕然地看着瞬间翻脸的好友,半晌没反应过来:“……???”
这人今天吃错什么药了?
火气这么大!
待到酒过三巡,傻皇帝便被宫侍搀扶着离去,殿内气氛顿时松快许多,众人开始三三两两聚在一处,相互恭维。
直至皇帝论功行赏完毕,刘钰始终未曾提起为她请旨之事。
孙妙仪心中泛起一丝苦涩,暗自苦笑,终究是她自作多情了。
往后之路,还需靠自己。
她心中有事,不觉多饮了几杯。
这宫中的酒入口绵柔,后劲却很足,很快,她的脸颊便浮起红晕,眼波也漾起氤氲水色。
殿内暖气熏人,加之酒意上涌,她渐觉汗湿轻衣,便悄然起身,到殿外透透气。
不敢走太远,只在近处的花园中寻了一处石凳坐下,任由微凉夜风拂过面颊,散一散酒气。
然而,不过片刻,一个男子的声音便从身后传来,带着几分刻意营造的熟稔:
“妙仪独自一人坐在这里,岂不孤单?谢明昭那家伙竟不来相伴美人,真是不解风情。”
只有他自己知道,谢明昭早已被他派人寻由头绊住,绝不会此时出现。
孙妙仪闻声转头,便见那权倾朝野的会稽王世子,新晋的中书令司马元显正站在不远处。
谁能想到,一场大战之后,加官进爵最显赫的并非前线将领,反倒是眼前之人。
看着这面容尚带几分青年秀气,年纪较自己不过长了二三岁的男子,却偏要作出一副老成持重的模样,倒像是孩童偷穿大人衣袍,令人有些失笑。
她唇角轻扬,露出一抹恰到好处的浅笑,起身微微一福:“不知中书令大人在此,妙仪失礼了。”
那起身行礼的姿态,因着几分酒意,更显得弱柳扶风,风情不经意间流转。
司马元显不禁又向前两步,目光落在她微红的颊边和纤细的脖颈上,情不自禁道:“孙小姐何须多礼。今日方知何为国色,小姐真是生得一副好容貌,令人见之心折。”
孙妙仪微微一怔,没料到他言语如此直白,心中顿时警醒——这人莫非竟敢打她的主意?
她如今可还是谢明昭名正言顺的未婚妻,他怎敢如此?
她微微后退一步,敛衽垂眸,姿态已恭谨而疏离:“酒意已散,不敢再扰大人雅兴,妙仪这便回席了。”
然而她刚一转身欲走,司马元显便脚步一错,迅捷地转到了她的身前,挡住了去路。
孙妙仪收势不及,险些撞入他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