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钰系从灶间转出来,待瞧见院中那个戴着狐狸面具的窈窕身影时,他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爽朗的大笑:
啊淼!你这是做什么?
他笑得前仰后合,见他张嘴还要再说什么。
孙妙仪慌忙快步走到刘钰跟前,绣鞋不着痕迹地踩上他的脚面,笑的温柔道我怎么了?
刘钰顿时被她碾的求饶道,“你就当我什么也没说!”
王玄之在她经过时,突然闻着空气中若有若无的茉莉香味,忽然眼眸深深的看了她一眼。
而这时的她正和刘钰打闹,全然未察觉身后那道探究的目光。
淼淼姐姐!
一个扎着双丫髻的小丫头蹦蹦跳跳地跑过来,好奇地拽着她的衣袖,你的面具好漂亮呀,可以给我戴戴吗?
刘钰原本含笑望着她,却见孙妙仪难得地迟疑起来。
他不由有些诧异——平日里莫说这些玩物,便是她随身带的银钱也常毫不吝啬地分给孩子们,今日怎会对一个面具如此犹豫?
但见她面露难色,刘钰也不忍勉强,便温声对那小丫头道:小青乖,这是淼淼姐姐的私物,莫要任性。
谁知孙妙仪却抬手利落地解开了脑后的系带。
面具滑落的瞬间,她浓密的长睫微微颤动,轻声道:也不是什么贵重物件......
就在她将面具递出时,一只手忽然从旁伸来,轻而易举地将那狐狸面具接了过去。
王玄之将那面具拿在手上把玩,眼含笑容道:“确实有趣,不如小姑子就把这个面具送我了。”
孙妙仪在看清那个面具的一瞬间,瞬间起了鸡皮疙瘩!
记忆突然回到那日她突然闯入他的拍卖厢房——那一日,他戴的正是这个面具!
那时他别有深意地看着她道:“姑娘似乎与我一个旧人相似!”
她还只当做是玩笑话,可如今,焉知他不是真的记住了她的容貌!
她咽了口唾沫,下一刻已是慌忙跑去厨房帮忙。
孙妙仪心绪纷乱,王玄之先前的话语在耳畔骤然清晰起来。
他说:“你与我一位故友,十分相似。”
那日听到她说雪盲症时,他也曾追问:“妙仪,我们幼时可曾见过?”
刘钰说他从不曾亲近其他女子,即便对素墨亦是如此。
那她扮作素墨在他身边,他那样对她,莫非……是因为他早已知晓她的真实身份?
她神思不属地将菜摘好,身后传来脚步声。
便随手将菜篮递过去:“刘钰,帮我把菜洗一下。”
篮子被人默默接过,随即响起清浅的流水声。
孙妙仪利落地剜了一勺猪油,待油热后投入几片生姜。
转身取菜时却蓦然怔住!
立在盆前洗菜的哪是刘钰,分明是王玄之!
他含笑将沥净的菜篮递来:“怎么愣住了?菜都洗好了。”
孙妙仪默然接过,青翠的菜叶哗啦入锅,在热油里迸发出清脆声响。
她专注翻炒,王玄之却未离开,他走近灶台温声问道:“你这般金尊玉贵的姑娘,怎会愿意沾染这些烟火事?”
锅铲在掌中转了个圈,她撒入盐花,青烟腾起间,她轻声道:“什么尊贵不尊贵的。我只知道我是人,他们也是人。人活于世,何必被虚名所困?”
王玄之轻笑着回道,“淼淼姑娘这是在点我了。”
说着他朝她郑重躬身一礼:“那日所言,实是玄之一叶障目,还望姑娘海涵。”
孙妙仪皱了皱眉,他那日的话对她实在没什么杀伤力,真正让她难过的是他的身份与家族。
此时两人中间隔了谢明昭性命,等她回去两人必然只能是敌人!
想到这里,孙妙仪将炒好的青菜利落装盘,语气平静道:“何须向我道歉。底层也好,贵族也罢,不过是世人给自己画的牢笼。”
她抬眸直视他,“王玄之,难道你甘愿一生困在这些桎梏里?”
说到这里,想到他那日雪中的模样,不由轻叹道:“你身为嫡子,往日风光无限,可仅因一场雪盲症,王家便能将你轻易舍弃——如此无情,实在令人心寒。”
她眼底清光流转,那是他从未见过的纯粹,“在我心中,亲人应是平日能直指不足,危难时不离不弃的存在。”
少女的眼眸清澈如水,那目光里有一种他从未见过的纯粹,不染半分世俗虚伪。
王玄之神色微变,视线落向她手中的菜碟:“菜要凉了,我替你端过去吧。”
见他离开略显仓促的背影,孙妙仪轻轻一叹。
她深知难以凭一己之见改变他人根深蒂固的观念,却仍盼着他行事能留一线,莫要将所有余地都断绝。
——
饭至中途,院门却忽地被叩响!
带着几分不客气的急促!
小青忙不迭跑去开门。
门刚打开,一位管家模样的男子便侧身让开,一位身着华服、气度雍容的贵妇在一队侍卫的簇拥下疾步而入。
她的目光掠过众人,直直锁在王玄之身上。
“玄儿!”
那一声呼唤,似含了万般心疼与煎熬。
她快步上前,未语泪先流,双手颤抖着抚上他的臂膀:“是母亲来迟了…若非风雪阻路,母亲断不会容你在外漂泊至此!”
言罢,她捧住王玄之的脸,泪眼婆娑地细细端详,声音里满是急切与期盼:“快告诉母亲,你的眼睛……可都看得见了?”
王玄之眼睫微垂,面上看不出什么波澜。
他缓缓抬起视线,越过众人,望向了孙妙仪。
见她眉间凝着淡淡的忧色,他唇角轻轻一牵,递去一个宽慰的眼神,方才转向郗玉,声音平稳道:“母亲,我的眼疾今日已然痊愈了。”
“太好了!”
郗玉双手合十,仰面谢天,旋即利落挥袖道:“管家,速带少爷回府!”
她目光掠过这方狭小院落时,眼中闪过一丝毫不掩饰的嫌恶,仿佛在此处多待一刻都脏污了她。
王玄之战起身,向郗玉微一颔首:“请母亲稍候,容孩儿与他们作别。”
郗玉扫过桌旁那几个衣衫褴褛的小乞丐,眼底掠过一丝轻蔑,只略一颔首道:“好,娘亲在马车上等你。”
望着那毫不留恋的背影,孙妙仪心下一沉,不由望向王玄之。
只见他唇线紧抿,眸底似有暗潮翻涌,那压抑的痛楚虽只一瞬,却重重敲在了她的心上。
怎样的母亲,在重逢时第一句不问儿子吃了多少苦、这些日子如何度过,却只关心他的眼睛能否视物?
她甚至觉得,王家早知他在此处,却偏要等到他目疾痊愈才来接人。
这个念头让她心底发阵阵凉……
王玄之转向管家道:“你带了多少银钱,都取来。”
管家恭敬奉上一只沉甸甸的织锦袋:“少爷,都在这里了。”
王玄之接过钱袋,轻轻放在桌上,推向刘钰:“这些时日,多谢照拂。”
刘钰洒脱一笑,顺手将钱袋收起:“举手之劳。这钱我收了,往后可别再这般狼狈,不然我又要多添一双筷子。”
王玄之淡淡一笑,目光转向孙妙仪时却凝住了。
他静静地望了她许久,才轻声道:“饭菜很香,有……家的味道。”
说罢,他郑重拱手:“诸位,后会有期。”
桌上那群小不点立刻叽叽喳喳地围过来:
“玄之哥哥再见!”
“要保重身体呀,别再生病啦!”
稚嫩的叮咛此起彼伏,字字朴素,却比任何华丽的辞藻更动人。
王玄之最后深深望了他们一眼,随即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