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及片刻,福隆安与福长安匆匆而至。
福隆安拍着福康安肩膀大笑:“好弟弟!异姓封贝子,咱富察家可是头一份!这永瑆和阿桂平时关系不错,在朝上竟然带头反对。真是……”
福长安却皱眉低语:“二哥慎言!今早永瑆阿哥与阿桂当堂反对异姓封爵,看似冲撞三兄,实则是拿‘祖制’做幌子,替咱家在皇上与宗亲间留转圜余地——若真要参你,何须在朝堂上明着吵?”
福康安引众人至书房,屏退左右,福长安目光落在立在福康安身旁的德麟与王拓身上,低声道:“三哥,是否让孩子们回后院歇息?”
福康安看了眼两个儿子,沉声道:“不必。日后我离京,府中大小事务,包括亲卫调遣、账目往来,皆由景烁与德麟随堂处置。”顿了顿,目光灼灼:
“生在这府里,就得早早经事。往后他二人所言,便如我所言。”
福隆安看着房中的两个侄子张了张嘴,终究只捋须叹道:
“也罢,早些历练是好事。”
福康安指着圣旨涩声说道:“圣上封德麟为三等车骑都尉,景烁为骑都尉兼云骑尉。咱们富察家可谓是咱家如今圣恩隆重,却也到了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境地。异姓封贝子,满朝眼红,偏那和珅还要火上浇油。”
福长安却盯着窗外浓荫,声音压得极低说道:
“如今满朝唯有三哥掌军权能与和珅分庭抗礼。可和珅今早第一个附和圣意,分明是想借这事儿把咱家架在火上烤。他难道看不出‘一朝天子一朝臣’的道理?新君即位,最怕的便是功高震主之臣。”
福隆安面色微变:“四弟何出此言?皇上素日最信得过咱——”
“二哥!”
福康安打断道,“和珅如今只知附和今上之意,在新皇眼中这是自取其死之道。现下看的我富察家的热闹,却不想想兔死狐悲的道理。”
福康安摇头叹道:“事已至此,多说无益。明日一早,我已吩咐阿颜氏亲自去接母亲过府,再请二哥、四弟府中女眷同来,帮着操持后宅。”
福隆安拍着大腿应下:“三弟放心,我这就回府让管家带二十个得力仆从过来,全听明轩调遣!”
福长安亦点头:“我让内子过来帮三嫂打点。”
三人议毕,福康安携德麟、王拓送兄弟二人至府门。
刚出垂花门,管家启泰匆匆来报和珅差人送贺礼,三兄弟对视一眼,神色复杂。
福康安淡淡吩咐收下贺礼并回帖。
未及片刻,又报十一阿哥永瑆府中贺礼到,福康安见德麟面带疲色,便扶着他叹道:“你身子弱,先回松涛院歇息,让景烁陪我待客。”德麟点头退下。
福康安带王拓在中庭落座,门房通传海兰察携子到。
忙迎至正门,当先行来三人。
海兰察年约五旬,身着簇新的武将团花锦袍,腰悬鎏金狮首佩刀,虽然须发花白,却腰背挺直如青松,颔下虬髯修剪得整齐,笑时露出一口白牙,端的是老当益壮。
他身后站着两个青年:长子安禄身形魁梧,面容肖父,浓眉朗目,方面阔口。腰间别着柄刻着海水纹的短刀,尽显英武之气;
次子安成却生得肤白如玉,眉如墨画,唇若涂朱,一袭月白长衫衬得身姿修长,竟似从画中走出的翩翩童子,与兄长的粗犷迥然不同。
“福三爷恭喜!”海兰察远远拱手大笑,
“异姓封贝子,这可是本朝武人从未有过的体面!”
福康安握其手,笑指安成:“贤侄愈发俊美,换上女装怕要迷倒半城儿郎。”
众人入花厅奉茶,海兰察环顾四周,压低声音:“今日朝堂之事我也听说了,吵得很凶……”
福康安抬手止住,目光扫过仆役,海兰察会意转谈喜事。
福康安转头对海兰察道:“让景铄带安成去后院松涛院玩耍,别拘着孩子。”
王拓领命,与安成推搡着嬉闹离去。
厅中只剩福康安与海兰察、安禄。
福康安看向安禄,沉声问:“富克精额的丧事可办妥了?可怜苏雅,自幼长于我府中。我待她如亲女如今十五就守寡,我满人不重守节。过几年我亲自出面定让其改嫁,”
海兰察神情一黯:“总算办妥了。这孩子成婚后第二日,我便接到出征令,富克精额非要跟着去台湾挣功名……他家老爷子觉罗·达善和亲母偏心宠爱幼子,世袭三等男爵早打算给幼弟承袭。”叹了口气摇头道:
“富克精额不想因爵位闹得全家不和,便想自己拼份功名,曾跟我说‘不能负了苏雅,得让她的子嗣有爵位傍身’。”
“谁知竟……”海兰察喉结滚动,
“皇上念他忠勇,将家族爵位升为一等,苏雅能领一等俸禄抚恤。可觉罗·达善本就不善经营,全家还指着她这点抚恤贴补家用,况觉罗乃是宗室,改嫁之事——难啊。”
福康安面色凝重:“富克精额是条汉子,为妻女挣体面,为家族全和气。”他顿了顿,声音放柔,
“你放心,过些日子我去跟宗人府打个招呼,苏雅若想改嫁,没人敢拦。至于抚恤……”他目光落向窗外,
“武人血不能白流,我会让户部再拨些银粮过去。”
海兰察摇头摆手,长叹一声:“今日不谈此事,别坏了府上的喜庆。看景烁这孩子活蹦乱跳的,落水时受的惊这是将养好了吧?”
福康安欲言又止,终是沉声道:“老哥哥,不瞒你说,此次是天地会暗中行刺。圣上允我等上巳法会一过,便清扫京畿逆贼巢穴。”
海兰察眉峰骤立:“逆贼竟敢在京畿重地行刺,简直大胆!”
福康安摆摆手,不予再说此事。转而说起王拓对台湾治理及西藏廓尔喀地区的谋划。
海兰察听得眼中发亮,击掌赞道:“我早就看这孩子聪慧,如今果然了得!富察家后继有人,可喜可贺!”
安禄在旁听得认真,忽然拱手朗声道:
“叔父待我亲如子侄,兵书战策从不吝惜教导。景烁虽非血缘至亲,我却视他如亲弟。只要安禄在世一日,必保两府家眷平安岁岁,绝不负叔父栽培之恩!”他目光灼灼,言辞铿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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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朴书房内,檀香凝滞。书案后男子面色铁青,指尖捏着密报簌簌作响,案角摔断的湖笔旁,墨渍如干涸的血痕。
“济杭额这个废物!”他突然将密报砸在桌上,“两次行刺皆失手,我就不信这富察府是铁打的?”急喘了几口气。接着道:
“为这么个小崽子,竟破例封异姓贝子,还要大张旗鼓办‘上爵宴’?当真是满京城都要知道你要护着他?他也配、他也配!”
下首垂手而立的灰衣男子低眉敛目,袖中佛珠轻响。
男子瞥向阶前老宦官,冷声道:“上巳节法会当晚,宫中设宴,富康安必赴宴。济杭额若再出岔子。”他顿了顿,目光阴鸷,
“你安排你的人,若他事成便罢,若败你的人动手。”
老宦官声音沙哑:“主子可是信不过济杭额?”
“信不过。”男子敲了敲桌沿,
“让你的人联络他,设法调走骁骑营哨卡卫兵,确保其人马能趁宵禁潜入。事成后,你的人清理首尾,不留把柄。”
老宦官欲言又止,终是嚅动着嘴问:“那济杭额……”
“他虽蠢笨,却还算忠心。”男子挥了挥手
“留着他应付明面上的差事,其余人等,你看着处置。”
老宦官俯身拾起断笔,恭敬后退三步。
书房重归寂静,男子盯着案头《贞观政要》书脊,忽然冷笑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