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的热闹像退潮般从林淑慧的感官中撤离,留下自己家中这片过于坚硬的寂静。她身体陷在沙发里,思绪却被那熟悉的奶腥气和忙乱景象,拽回到了二十多年前。
也是这样的黄昏,她抱着刚出生几天的陈雪,从医院回到他们那间不大的筒子楼宿舍。屋子里挤满了前来道贺的同事邻居,笑语喧哗,床上堆满了红蛋和色彩鲜艳的婴儿衣物。陈国栋脸上洋溢着初为人父的、傻气的骄傲,忙前忙后地递烟倒水。
那时的喜悦,是滚烫的,几乎要将屋顶掀翻。
然而,当那些喧嚣与繁华的热闹场景逐渐消散之后,现实的种种琐碎事务与生活的不易,就如同那黏腻而难以挥去的汗水一般,悄无声息地、却又无比紧密地贴合在肌肤上,让人无法轻易摆脱,时刻感受到它们的存在与压迫。
陈雪是个夜哭郎,整宿整宿地不睡觉。林淑慧产后虚弱,却又因天生的洁癖,看哪里都不顺眼。她觉得陈国栋抱孩子的姿势别扭,觉得他兑的奶粉温度不对,觉得他洗的尿布有皂荚味没漂干净。
“国栋!你看看这桌角,这么多灰!孩子以后爬来爬去怎么办?”
“这碗没沥干水就收进去了,会有细菌的!”
“妈!这汤太油了,我喝不下,一股鸡腥味!”
她的抱怨像夏日午后的骤雨,又急又密。那时候,照顾她的是从老家赶来的母亲。母亲心疼女儿,总是顺着她,把油腻的汤撇了又撇,把桌子擦了又擦,夜里一次次起身帮她哄孩子,眼底的乌青比她还重。
可忍耐是有限度的。
那是一个闷热的午后,陈雪好不容易睡着,林淑慧却因为母亲用了一块她认为“没消毒彻底”的毛巾给孩子擦脸,而骤然爆发。
“妈!跟你说了多少次了!孩子的毛巾要单独用开水烫过!你怎么又用这块了?这上面有多少细菌你不知道吗?!”她声音尖锐,带着产后的敏感和不容置疑的挑剔。
母亲拿着那块毛巾,愣在原地,脸上的皱纹仿佛一瞬间加深了。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默默地把毛巾放下,转身走进厨房。过了好一会儿,林淑慧才听到厨房传来极力压抑的、细微的啜泣声。
她内心深处突然感到一阵强烈的揪痛,那种突如其来的自责感如同潮水般涌上心头,让她不禁暗自懊悔。然而,身为年轻人的那份特有的骄傲,以及长时间累积下来的身体疲惫,像一道无形的屏障,阻挡了她想要开口道歉的冲动。她站在那里,内心挣扎不已,一方面是理智告诉她应该放下身段,缓和气氛;另一方面却是情感上的固执和身体的无力感,让她始终难以迈出那一步,去诚恳地表达自己的歉意。
第二天清晨,她发现母亲在默默地收拾行李。
“妈,你干什么?”
“我……我回去看看你爸,他一个人在家,我不放心。”母亲低着头,不敢看她。
林淑慧知道,这是借口。父亲身体硬朗,哥哥姐姐也常回去。是她,把妈妈气走了。
那一刻,恐慌和愧疚像潮水般淹没了她。她拉住母亲的行李,眼泪毫无预兆地滚落下来:“妈,你别走……我错了,我不该那么说您……”
母亲看着她,叹了口气,眼圈也红了:“慧啊,妈知道你累,心里烦。可当妈了,就不能再像当姑娘时那么由着性子了。有些担子,得你自己挑起来。”
母亲最终还是没有走成。但那次之后,林淑慧收敛了许多。她依然爱干净,依然挑剔,但学会了控制语气,学会了看到母亲眼里的疲惫和那份无言的付出。
母女之间,没有真正的仇恨,只有血浓于水的拉扯与包容。
就这样,在磕磕绊绊中,陈雪长到了三岁,能跑能跳,会说会笑。林淑慧也渐渐从手忙脚乱的新手妈妈,磨练得有了几分模样。
就在这时,她发现自己又怀孕了,陈阳来了。
喜悦之余,是更现实的考量。母亲的身体已大不如前,经常腰疼得直不起来,照顾一个精力旺盛的陈雪已经让她吃力,再加上一个新生儿……
而且,经过三年,林淑慧自己也回过味来了。她不能再理所当然地依赖老人,也不能再把生活的重心完全放在挑剔环境上。她看着镜子里那个眼角开始有了细纹的自己,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为人父母,意味着责任,意味着你要为你带到这个世界上的生命,撑起一片天,而不是永远指望别人为你遮风挡雨。
当时她在厂里的设计科,工作虽体面,但经常要下车间,加班是常事。为了能更好地照顾家庭,她做了一个在很多人看来很不明智的决定——申请调去了清闲但毫无技术含量、也毫无前途的资料室,成了一个普通的资料员。
陈国栋当时很不理解:“你在设计科干得好好的,跑去资料室,那不是浪费吗?”
林淑慧一边给陈雪织着小毛衣,一边平静地说:“设计科的活,离了我有人干。可小雪和小阳,离了我不行。资料室清闲,迟到早退没人说,孩子病了能随时走。图个安心。”
她说这话时,脸上没有了初为人母时的焦躁和任性,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静的、认命般的坚定。她主动收敛了自己事业的翅膀,换来了能够随时拥抱孩子的双手。
从那时起,那个会因为一块毛巾而对母亲发火的娇气姑娘,真正地死去了。活下来的,是母亲,林淑慧。
……
回忆的潮水缓缓退去。
暮色深沉,屋子里彻底暗了下来。林淑慧抬手,抹去不知何时滑落眼角的冰凉湿意。
她看着窗外亮起的万家灯火,心中百感交集。
她仿佛在孙丽华身上,看到了自己当年的影子——那份初为人母的娇弱、挑剔,以及对周围人付出的某种程度的理所当然。
她也更深刻地理解了王秀芬的委屈和努力,就像理解了自己当年的母亲。
而她自己,从那个被照顾者,变成了如今可能去“照顾”别人的人。这身份的转换,其间甘苦,唯有自知。
生活的轮回,如此奇妙,又如此残酷。
它让曾经的“施害者”理解了“受害者”的艰辛,也让曾经的“依赖者”成长为可以给予的“支撑者”。
这份迟来的了悟,夹杂着岁月的酸涩与温情,在她空旷的心里慢慢沉淀下来。她知道,明天的太阳升起时,她或许需要用这份了悟,去面对王秀芬可能带来的、新的难题。
但此刻,在黑暗与寂静中,她与自己那段青涩而尖锐的过去,达成了一次无声的和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