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的霓虹在夜色中流淌,一家喧闹的烧烤摊角落,陈阳和李立对坐着。桌上散乱地堆着烤串签子和几个空啤酒瓶,空气里混杂着孜然辣椒面的焦香和麦芽发酵后的微醺。
“立哥,这杯必须敬你!”陈阳端起满满一杯扎啤,脸颊已泛出红晕,眼神却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光,“恭喜你,李家有后!”
他声音洪亮,试图用气势掩盖内心的窘迫。
李立笑着举起杯,和他重重碰了一下,发出沉闷的响声。“谢了,阳子!你那红包,丽华还说太大了,孩子用不着。”
他仰头灌了一大口,冰凉的酒液顺着喉咙滑下。儿子出生那天,他第一个给陈阳发了信息,陈阳也迅速回了个四位数的红包,这份情谊,他记着。
但今晚这顿酒,他从接到电话起,就品出了不一样的味道。发小多年,陈阳若无大事,不会用这种郑重其事的口吻约他。
几杯酒下肚,寒暄和回忆的暖场戏码演得差不多了。陈阳放下杯子,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冷的杯壁,目光垂落在油腻的桌面上,沉默了半晌,终于抬起头,脸上的醉意仿佛瞬间清醒了几分,只剩下破釜沉舟的坦诚。
“立哥,”他声音低沉下去,“不瞒你说,今天约你出来,一是好久没见,真想你了。二来……兄弟我,遇到坎了,需要你搭把手。”
李立心里咯噔一下,面上不动声色,给他续上酒:“你说,能帮的我肯定帮。”
陈阳深吸一口气,像是要汲取足够的勇气,伸出两根手指:“两件事。第一,借钱。”他顿了顿,清晰地吐出数目,“十万。”
李立倒酒的手顿了一下。十万。对他而言,这不是一个小数目。他脑海里瞬间闪过家里的账本——房贷、车贷、大女儿婷婷的课外班费用、刚出生儿子的奶粉尿布……每一笔都像沉重的石头。
他苦笑着摇摇头,语气带着真实的歉意和无奈:“阳子,不是哥不帮你。你看看我这家的情况,丽华坐月子,我们连月子中心都没舍得去,还得劳烦林姨帮忙做饭。十万……我实在是拿不出来。”
他看着陈阳瞬间黯淡下去的眼神,心里不忍,补充道:“如果你实在急用,我……我手头紧巴巴能挪出来的,最多两万。你看……”
陈阳眼里那点希望的火苗摇曳了一下,几乎熄灭。他了解李立,这不是推脱。
他举起杯,主动碰了一下李立的杯子,扯出一个有些僵硬的笑容:“行了,立哥,有你这句话,够了!两万你自己留着,家里孩子小,用钱的地方多。我不为难你。”
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冰凉的液体却仿佛点燃了胸中的块垒。
“唉……”他长叹一声,身体向后靠在塑料椅背上,望着棚顶昏黄的灯泡,语气带着自嘲和愤懑,“立哥,你说咱俩,算不算难兄难弟?你被家里的柴米油盐拴着,我被外面那点看不见摸不着的‘机会’吊着。说到底,都是穷逼!”
他猛地坐直身体,目光灼灼地看向李立,那股创业者的狂热再次占据上风,“可给人打工,永远发不了财!饿不死,也富不了!你别看我现在缺钱缺得跟孙子似的,但只要有一个机会,就一个!我立马就能翻身!”
他身体前倾,压低了声音,带着蛊惑人心的力量:“所以,第二件事,立哥,我需要你这个人!出来帮我吧!你技术底子扎实,为人又稳当,来负责技术开发这一块。有你在,研发这块我就能彻底放心,不用担心底下人糊弄我,不用怕灯下黑!咱们兄弟联手,我就不信干不出个名堂!”
李立看着陈阳因激动而发红的脸,听着他那熟悉又陌生的“蓝图”,心里五味杂陈。
他抿了一口酒,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清醒的揶揄:“阳子,跟你现在那些合作者比,我是你兄弟,这灯是更亮了。可正因为是兄弟,有些事反而不好说,灯下……说不定更黑。”
“不可能!”陈阳大手一挥,语气斩钉截铁,“立哥,我信你就像信我自己!咱们知根知底,有什么话不能摊开说?”他继续描绘着诱人的前景,“你想啊,你们家,有孙丽华一份稳定的工资,饿不死。那就得有一个出来开疆拓土,才能有奔头啊!守着那点死工资,什么时候能换大房子?什么时候能让婷婷、让你儿子享受到更好的资源?”
李立沉默地听着,手指轻轻敲着桌面。陈阳描绘的世界很诱人,但他肩上扛着的是一个四口之家,是容不得半点闪失的现实。
他缓缓摇头,语气沉重:“阳子,你们家严丽是老师,铁饭碗,稳定。你怎么折腾,家里都有兜底的。我们家……丽华那份工作,也不容易。我不敢想,真的不敢想。”
“回去跟嫂子商量商量!”陈阳不肯放弃,几乎是在恳求,“带着技术入股,前期我尽量不让你吃亏!钱的事,我去想办法,我一定会找到钱!”
看着陈阳眼中近乎哀求的急切和不肯熄灭的火焰,李立心里某根弦被触动了。他知道,如果不给陈阳一个明确的目标,或者说,一个看似可能实则极高的门槛,陈阳会一直纠缠下去,或者彻底失望。
他沉吟良久,仿佛下定了决心,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看着陈阳,一字一句地说道:
“阳子,既然你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好,我给你,也给我自己,一个机会。”他伸出两根手指,“十天。我给你十天时间。如果你能在十天内,找到二十万的资金,并且,签下一张至少三十万的订单。用真金白银和实实在在的合同说话。只要你能做到这两点,我李立,就上你这艘船!辞了工作,跟你干!”
十天,二十万现金,三十万订单。这几乎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李立说出这话,一方面是想让陈阳知难而退,认清现实;另一方面,或许在他内心深处,也藏着一丝极其微小的、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期待——万一呢?万一这个从小就不服输的发小,真的能创造奇迹呢?
陈阳愣住了,他死死盯着李立,像是在判断这话的真伪。几秒钟后,他眼中重新燃起近乎疯狂的斗志,猛地一拍桌子,震得碗碟哐当作响:“好!立哥!一言为定!十天就十天!二十万,三十万订单!你看我的!”
他抓起酒瓶,给两人倒满酒,仿佛已经看到了胜利的曙光。
同一片夜空下,陈雪独自待在空旷的家里。
她坐在客厅沙发上,电视屏幕开着,播放着夜间新闻,她却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屋子里安静得可怕,只有墙壁上挂钟秒针走动的“滴答”声,规律得令人心慌。
她拿起手机,找到那个熟悉的号码,拨了出去。听筒里传来冗长的等待音,一声,两声……直到自动挂断,无人接听。
她不死心,过了半小时,又拨了一次。结果依旧。
一种被全世界遗弃的孤独感,混合着对弟弟不争气的愤怒,以及对女儿处境的担忧,像冰冷的潮水,一波波冲击着她早已疲惫不堪的神经。
她需要金俊明,哪怕只是听他说句话,哪怕只是知道他还在。她甚至想好了借口——就用金晶学校有人跳楼这件事,装作惊慌失措,需要丈夫回来拿主意。这是一个足够正当,甚至能激发保护欲的理由。
可是,电话那头,只有无人接听的忙音。他连这个机会,都不肯给她。
她颓然放下手机,将脸埋进掌心。肩膀微微颤抖起来,不是因为哭泣,而是因为一种极致的无力与冰冷。这个她曾经视为堡垒的家,此刻像一个华丽的囚笼,而她,是被独自囚禁在其中的,困兽。
夜,还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