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雪冲出办公楼时,天已经完全黑了。晚高峰的车流堵满了街道,喇叭声此起彼伏。她的车咆哮着往外冲,却只能在滚滚车流前急刹,等待机会见缝插针。
好容易挤了进去,她的车就在车流成了条泥鳅,受伤的泥鳅。
趁着车流迟缓,她唤醒车载助手,命其给严丽拨电话。
响了很久才接。
“严丽,是我。”陈雪的声音绷得很紧,“我妈心脏病发,在去市一院的路上。陈阳呢?他必须马上到医院。”
“他在办公室。”严丽似在轻声叹息说,“姐,那你先去医院,我赶紧去办公室找他。”
对这个弟媳,陈雪本就没多少亲近感——严丽对她这个姑姐,应该同样。事实,她们都知道,自己和对方是同一类人,都带着刺,差别只在于谁更练达些。
陈雪盯着前方一眼望不尽的红色车尾灯,想起弟弟那张总是带着笑的脸,想起他小时候跟在她屁股后面喊“姐”的样子,想起父亲去世时他跪在灵前颤抖的背影。
现在,母亲躺在医院里,而他在办公室里,等着命运宣判。像个懦夫。
愤怒和恐惧像两股交缠的火焰,在她胸腔里燃烧。
严丽把豆豆托付给同小区的朋友,朋友的女儿和豆豆同龄同园同班,两个孩子能玩在一起。安顿妥当,赶紧驱车至陈阳办公室。
门虚掩着。她推开门。
陈阳坐在沙发上,背对着门,看着窗外。听见声音,他缓缓转过头。
看见是她,他愣了一下,然后扯出一个极其难看的笑容:“你怎么来了?”
才两天不见,他看起来老了十岁。胡子拉碴,眼窝深陷,眼睛里全是血丝。
严丽站在门口,没有进去。
“妈心脏病发,送市一院急诊了。”她说,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姐让你马上过去。”
陈阳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他眨了眨眼,像是没听懂。
“什么?”
“你妈。心脏病。医院。”严丽一字一顿,“现在,马上。”
陈阳猛地站起来,身体晃了一下,扶住沙发背才站稳。他的脸瞬间失去了所有血色,嘴唇开始发抖。
“严丽……”
他刚开口,严丽就把手里的车钥匙伸了出去:“开我车去,就在楼下停着,把你车留给我。”
多年夫妻,默契是有的。而且,这样的时刻,她对他的安排如同条件反射,准确到位:这样的安排能帮陈阳省时间。
陈阳从她手里接住车钥匙,身影如刀般从她的肩头掠过。她没有回头,而是走进去。她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跟着赶去医院,心里乱得很。她需要让自己先歇口气。
陈阳在电梯的电梯里,看着镜面墙壁里自己扭曲的影子,忽然想起很多年前,母亲也是这样突然病倒。父亲连夜背着她去医院,他在后面跟着跑,一边跑一边哭。那时候他以为,只要到了医院,妈妈就会好起来。
现在呢?
电梯门开了。他冲出去。
市一院急诊室永远灯火通明,永远人声嘈杂。
陈雪赶到时,苏曼正在护士站办理手续。金晶坐在旁边的塑料椅上,抱着书包,脸色苍白。
“妈……”看见陈雪,金晶站起来,眼泪又下来了。
陈雪走过去抱住女儿,手在她背上轻轻拍了拍:“没事,外婆会没事的。”
声音很稳,但她的手在抖。
苏曼办完手续走过来,手里拿着一叠单据:“初步诊断是急性心肌梗塞,情况比较危重,需要马上做冠状动脉造影,可能需要放支架。医生在准备手术室。”
每一个医学术语都像重锤。陈雪接过单据,手指冰凉。
“费用……”
“先押了五万。我垫的。”苏曼说,“后续手术和住院,预计要十万左右。”
十万。
陈雪眼前黑了一下。她自己的积蓄并没有外人看到的那样光鲜,算上陈阳拒收的七万,家庭准备金不到十三万;股市里埋了三十万,目前亏了近一半,这肉不可能割。房贷每个月六千五,她起码要留足三个月。两台车车贷共五千,也得起码留足三个月。还其家里它的备用……
她倒吸一口凉气,但坚持着不让自己心绪外露,不让自己表情失控。她知道苏曼和母亲的关系,所以不必太客气,但也不可能亲近:“谢谢你,我一会把那五万先还你。”
苏曼看着她:“陈总,不焦急,林姨看病要紧。”
陈雪眼睛里没了上次见苏曼时的光芒:“谢谢你,我妈的病,该怎么治就得怎么治。”
苏曼点点头,没多说什么,转身去跟医生沟通了。
抢救室门口,陈雪透过门上的小窗往里看。只能看见医护人员忙碌的身影,和各种仪器闪烁的指示灯。母亲躺在哪里,是什么样子,她看不清。
金晶走过来,挨着她站。
“妈,”女孩小声说,“外婆会好的,对吧?”
陈雪搂住女儿的肩膀:“会的。”
她必须相信会。不能想别的。
走廊那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陈阳冲过来,头发凌乱,气喘吁吁,额头上全是汗。看见陈雪,他脚步顿了顿,然后加快速度走过来。
“妈呢?”他声音嘶哑。
“在抢救。”陈雪看着他,眼神冰冷,“你怎么现在才到?”
“我……”陈阳张了张嘴,没说出话。他看向抢救室的门,又看向陈雪,“医生怎么说?”
“心梗。要手术。”陈雪的声音很硬,“手术费十万,你有吗?”
陈阳的表情僵住了。他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衣角。
“我问你话呢!”陈雪的声音陡然提高,“陈阳,你平时不是挺能的吗?不是要创业要成功要给妈换大房子吗?现在妈躺在这里,需要十万块钱救命,你有吗?!”
周围的病人家属都看过来。
陈阳的脸涨红了,又迅速褪成惨白。他抬起头,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燃烧。
金晶对妈妈的爆发错愕不已:“妈,你干嘛呢?!”
“我没有。”陈阳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我没有钱。我的钱都被骗光了,公司破产了,老婆离婚了,我什么都没有了!你满意了吗?!”
“我满意?”陈雪气极反笑,不顾金晶的阻拦:“陈阳,你有脸问我满不满意?要不是你接那个狗屁项目,要不是你把自己搞进警察局,妈怎么会急成这样?!”
“妈怎么会知道?!”陈阳吼回去,“是不是你告诉她的?!是不是你?!”
“我告诉她的?陈阳,你自己做的烂事,还想怪到我头上?妈的钱都被你拿走了,二十万!你拿去干什么了?现在妈需要钱了,钱呢?!”
“那钱本来就有我一半!”陈阳失控地吼出来,“爸的赔偿金,子女没份吗?!妈捏在手里这么多年,我拿来创业怎么了?!我要是成功了,别说十万,一百万我都给妈!”
金晶被这争吵惊呆了。
而陈阳话一出口,他自己都愣住了。
陈雪也愣住了。她看着弟弟,看着那张因为激动而扭曲的脸,看着那双眼睛里混合着愤怒、恐惧和绝望的光。
这是她弟弟吗?是那个从小跟在她后面,被她护着长大的弟弟吗?
“陈阳,”她的声音轻下来,轻得可怕,“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虽然这样的话陈阳曾经和她说过,但这次不同。这是在医院,在大庭广众下,在金晶面前……甚至,还有苏曼。
她从金晶的肩头可以看到十米开外的苏曼——她或许刚听到,或许早就听到,只是,她明智地保持距离。
陈阳张了张嘴,想辩解,但话堵在喉咙里。他看见了姐姐眼里的失望,那种深切的,几乎要将他淹没的失望。
“你们别吵了!”金晶的声音带着哭腔,但很响,“外婆还在里面抢救!你们在这里吵什么?!有意义吗?!”
陈雪和陈阳同时沉默了。
金晶发现了苏曼,她离开妈妈和舅舅,走到已凑过来的苏曼身边。苏曼抚着她的肩背,又轻轻拍了拍。
陈雪先移开了目光。她走到墙边,靠上去,闭上眼睛。
陈阳低下头,肩膀垮下来。他走到对面的墙边,也靠上去,滑坐到地上,把脸埋进掌心。
金晶看着这两个她最亲的成年人,一个靠着墙,一个坐在地上,都像被打垮了一样。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大人并不总是坚强的。他们也会害怕,也会崩溃,也会像孩子一样互相指责。
走廊那头又传来脚步声。这次是金俊明。他显然是从公司直接赶来的,还穿着衬衫西装,领带松了,头发也有些乱。看见陈雪,他快步走过来。
“小雪,”他在陈雪面前蹲下,握住她的手,“妈怎么样?”
陈雪的手很冰。她看着丈夫,看着这张熟悉的脸,看着那双熟悉的、总是带着温和笑意的眼睛。有那么一瞬间,她想扑进他怀里,想哭——但她忍住了。
她深吸一口气:“你来干嘛?!”
金晶在边上,有些忍无可忍:“我告诉我爸的!”
金俊明站起来,搂住女儿的肩膀。
“妈妈心情不好,”他对女儿说,“没事,有爸爸在。”
他看到了苏曼,眼神交会间,两人相互点了点头。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墙上的钟滴答走着,每一秒都像一年那么长。
手术室的门终于开了。医生走出来,摘掉口罩。
大家围过去。
“手术很顺利。”医生说,“右冠状动脉堵了百分之九十,放了一个支架。目前生命体征平稳,但还需要在ccU观察二十四小时。如果稳定,就可以转普通病房。”
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医生,谢谢。”陈雪说。
医生点点头:“家属可以留一个人陪护,其他人先回去吧。病人需要休息。”
“我留下。”陈雪和陈阳同时说。
两人对视一眼。
“我留下。”陈雪重复,语气不容置疑,“陈阳,你先回去。你……你还有你自己的事要处理。”
她说得委婉,但意思很明白——你还有警察那边的事。
陈阳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点了点头。
金俊明走过来:“小雪,我陪你吧。你一个人……”
“不用。”陈雪打断他,声音很冷,“你带晶晶回去。她明天还要上学。”
金俊明看着她,眼神复杂。他沉默了几秒,说:“那我明天早上来换你。”
“再说吧。”陈雪转身走向ccU的方向,没再回头。
金俊明站在那儿,看着妻子的背影,很久没动。
“爸,”金晶拉了拉他的袖子,“我们走吧。”
到了楼下,陈阳匆匆走了,和谁也没打招呼,似乎在提防谁要问他什么。
苏曼吁了口气:“晶晶,那你是和爸爸回去,还是……”
金俊明:“跟爸爸回去吧,明早爸爸送你上学,然后再来换你妈。”
金晶能窥见爸爸眼里的无奈、失落以及事到临头当仁不让的坚毅。
她眨了下眼睛:“爸,我还是回外婆家吧,上学不用你送,你也可以放松点。”
知女莫若父,知父莫若女。
但金俊明不放心:“外婆不在家,你一个人…”
苏曼说道:“金哥,你放心,晶晶可以和苗苗一起。”
上次一起爬山,金俊明已知道苏曼母女在岳母小区租了房:“那行,谢谢你啦,苏曼。那我先送你们回去。”
夜色已深。金俊明开车,苏曼坐在副驾驶,金晶坐后座,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街灯。
“爸,”她忽然开口,“你说……妈是不是生我的气?”
“为什么这么问?”
“要不是我说漏嘴……外婆可能就不会知道小舅的事,就不会发病了……”
金俊明:“不关你的事。晶晶,有些事……是迟早会发生的。”
苏曼不打扰父女俩的对话,她就一直看窗外,一直不吱声,就像一直不存在。
金俊明扫了一眼苏曼的侧脸,嘴角动了动,却还是什么都没说。
ccU里很安静,只有仪器规律的嘀嗒声。
林淑慧躺在病床上,闭着眼睛,脸色苍白,鼻孔里插着氧气管,手背上扎着输液针。各种管线连接在她身上,像把她困在了一张无形的网里。
陈雪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握着母亲没有输液的那只手。手很凉,皮肤松弛,布满了老年斑和皱纹。
小时候,这只手总是温暖的。会牵着她过马路,会给她梳头发,会在她哭的时候轻轻拍她的背。
从什么时候开始,这只手变得这么小,这么凉了呢?
城市睡了,但医院永远醒着。在这里,每时每刻都有人迎来新生,也有人走向终结。每时每刻,都有人在祈祷,在忏悔,在绝望中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而此刻,在这间安静的病房里,一个女儿握着母亲的手,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见时光流逝的痕迹,看见生命脆弱的本相,也看见了自己内心那片一直不敢直视的荒芜。
她不知道母亲什么时候会醒。
也不知道醒来之后,她们该如何面对彼此,面对那些已经说出口和未曾说出口的话。
她只知道,有些东西已经改变了。
再也回不去了。
就像父亲去世的那个下午,就像女儿出生的那个清晨,就像人生中所有重大的、不可逆的时刻一样。
过去了,就是过去了。
而未来——
未来还在黑暗的隧道里,看不见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