议事厅内的风波,如同投入冰湖的石子,涟漪并未扩散太远,便被更深沉的寂静与寒冷所吞噬。张隆奎等人暂时偃旗息鼓,但空气中那根名为“族长”的弦,却已然绷紧,无声地牵引着宅院内每一个人的神经。
游佳萤回到自己那处僻静的小院,风雪被隔绝在门外,却隔绝不了心底那一片纷杂。
她坐在窗边,望着窗外依旧肆虐的飞雪,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茶杯冰凉的边缘。张隆奎等人的算计,她看得分明,也自认有能力将其扼杀在萌芽。但……那孩子呢?他是否知晓?他又会如何想?
她以为他会像以往一样,沉默地接受所有的安排,或者,至少会来向她询问,寻求一个答案。
然而,她等来的,却是一个出乎意料的身影。
傍晚时分,风雪稍歇,天地间唯余一片被踩踏过的、脏污的雪白和刺骨的寒意。院门被轻轻推开,没有敲门,也没有通报,仿佛来人早已习惯了此处的出入。
张起灵走了进来。
他十四岁了,身形高挑了许多,虽然依旧清瘦,但常年严苛训练塑造出的筋骨,已初具少年的挺拔轮廓。
他穿着一件略显单薄的深色棉袍,肩头与发梢还沾着未化的雪粒,脸颊和鼻尖被冻得微微发红。然而,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双眼睛。
不再是全然空洞的漆黑,也不再是放野归来后沉淀的平静,此刻,那里面燃烧着一种游佳萤从未见过的、近乎执拗的火焰,明亮,坚定,甚至带着一丝破釜沉舟的决绝。
他没有像往常那样,先默默去做自己的事,或者等她开口。他就那样径直走到她面前,在距离她三步远的地方站定,抬起头,目光毫不避讳地、直直地迎上她的视线。
院子里很安静,只有寒风偶尔卷过光秃秃的枝桠,发出呜咽般的轻响。
游佳萤看着他,没有开口。她在他眼中看到了某种重要的、已然成型的决定。
“游先生。”他开口,声音比平时略显低沉,带着少年变声期特有的沙哑,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力碾过喉咙,“我听说……族老们,想推举我做族长。”
游佳萤握着茶杯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她点了点头,算是承认。
“您……反对。”他不是在提问,而是在陈述一个事实。显然,议事厅内发生的一切,并未能完全瞒过他。
“是。”游佳萤的回答同样简洁。她看着他,想从他的表情里找出困惑、不满,或者被阻拦的愤怒。
然而,都没有。
张起灵只是静静地看着她,那双燃烧着火焰的漆黑眼眸里,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有挣扎,有痛苦,但更多的,是一种近乎悲壮的坚定。
他向前迈了一小步,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寒风将他身上清冽的气息,混合着冰雪的冷意,送到她的鼻尖。
“我想当族长。”
他一字一顿,声音不高,却如同宣誓,重重地敲在游佳萤的心上。
游佳萤的瞳孔微微收缩。她想过他可能会默认,可能会抗拒,却独独没有想过,他会主动要求!
“你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吗?”她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急促,“那不是权力,是枷锁!是责任!是无数双盯着你的眼睛,是永无止境的算计和危险!你会失去自由,失去自我,甚至……”
“我知道。”张起灵打断了她的话,他的眼神没有丝毫动摇,反而因为她的质问而变得更加锐利和清晰,“我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他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这院中冰冷的空气和积压在心底多年的话语,一同吸入肺腑。然后,他看着她,那双映着她身影的眸子里,火焰炽烈地燃烧着,几乎要灼伤她的灵魂。
他极其认真,甚至带着一种与他年龄不符的郑重,缓缓说道:
“只有变得足够强大,站得足够高,我才能……保护想保护的人。”
话音落下的瞬间,游佳萤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窗外的风声消失了,飘雪的景象模糊了,整个世界,只剩下眼前这个少年,和他那句石破天惊的话语。
保护……想保护的人……
他想保护谁?
答案,不言而喻。
这些年来,是谁在他濒临绝境时,如神兵天降?是谁在他重伤归来时,默默为他疗伤?是谁在他被家族倾轧、被推上祭坛时,一次次将他拉回安全的彼岸?又是谁,在他可能被套上更沉重枷锁时,毫不犹豫地站出来,以强硬的姿态,为他挡下所有的明枪暗箭?
是她。
游佳萤。
这个认知,如同一道狂暴的电流,瞬间击穿了游佳萤千年冰封的心防!那坚硬的外壳发出不堪重负的碎裂声,露出底下从未示人的、柔软而脆弱的内里。
感动吗?
是的。千年来,她孑然一身,背负着不死的诅咒,在时间长河中孤独漂泊。她保护过很多人,也漠视过很多悲剧,却从未有人,如此清晰、如此坚定地,对她说过,要“保护”她。哪怕这承诺来自于一个年仅十四岁的少年,哪怕这承诺听起来是如此的稚嫩和不自量力。
但更多的,是心痛。
铺天盖地、几乎让她窒息的心痛。
他想要保护她。所以,他选择去握住那柄名为“族长”的双刃剑,哪怕明知会割伤自己,会鲜血淋漓。他想要获得力量,不是为了权势,不是为了荣耀,仅仅是为了……能够拥有守护她的资格。
这该是何等沉重的一份心意?又是何等……令人心碎的觉悟!
他才十四岁啊!本该是无忧无虑、在父母膝下承欢的年纪,却被迫早早看清了世间的残酷与冰冷,并试图用自己尚且稚嫩的肩膀,去扛起一份本不该属于他的、如此沉重的情感与责任。
游佳萤看着他那双燃烧着决绝火焰的眼睛,看着那里面不容置疑的认真,所有准备好的、劝阻的、分析利害的话语,都哽在了喉咙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还能说什么?
告诉他不必?告诉他她不需要他的保护?告诉他她拥有足以自保甚至毁灭一切的力量?
这些话语,在此刻他那纯粹而炽热的心意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如此……残忍。
她忽然想起,在很多个夜晚,她为他处理伤口时,他默默忍受疼痛却依旧专注地看着她的眼神;想起他悄悄将省下的、她喜欢的草药放在她手边;想起他将那枚象征着荣誉与认可的青铜母铃,无声地放在她门口……
那些被她刻意忽略、或被归结为依赖与感激的细微举动,此刻串联起来,汇聚成了眼前这惊心动魄的告白。
他不是一时冲动。这个念头,或许早已在他心中埋藏了许久,只是在“族长”这个契机下,破土而出,长成了参天大树。
风雪似乎又大了一些,呜咽着拍打着窗棂。
游佳萤久久没有说话。她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看着这个在她注视下,从一个空洞的人偶,逐渐成长为眼前这个有着自己意志、敢于承担、甚至想要反过来守护她的少年。
冰封的心湖,在那汹涌的情感冲击下,彻底决堤。融化了的冰水,带着千年的寒意与此刻滚烫的暖流,交织成一种她从未体验过的、酸涩而胀痛的情绪。
她看到了他的决心,也读懂了他决心背后的那份,深埋于冰冷外表下的、笨拙却无比真挚的情感萌芽。
最终,游佳萤几不可察地,发出了一声极轻极轻的叹息。那叹息声飘散在寒冷的空气中,几乎微不可闻。
她缓缓地,极其艰难地,闭上了眼睛。
当她再次睁开眼时,眸中翻涌的情绪已被强行压下,只余下一片深不见底的、带着悲悯与无奈的平静。
她没有说“好”,也没有再说“反对”。
她只是看着他,用一种前所未有的、复杂到极致的语气,轻声问道:
“你……想清楚了?”
张起灵迎着她的目光,没有丝毫闪躲。他用力地、坚定地点了一下头。
“是。”
一个字,重若千钧。
游佳萤沉默了片刻,然后,缓缓地,也点了一下头。
没有言语,但这个动作,已然表明了她的态度——她不再坚决反对。
尽管心痛,尽管不忍,但她尊重他的选择,他的决心。
因为她知道,有些路,注定要他自己去走。有些担子,注定要他自己去扛。
而她能做的,或许就是在暗处,继续守护着这份过于早熟、也过于沉重的决心,让他在这条布满荆棘的路上,不至于……摔得太痛。
张起灵看着她终于不再反对,那双燃烧着火焰的眸子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悄然落下,又有什么东西更加坚定地升起。他再次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仿佛要将她的模样刻入灵魂深处,然后,转身,默不作声地离开了小院。
风雪重新将他的身影吞没。
游佳萤独自站在窗前,望着他消失的方向,久久未动。
指尖触碰到的茶杯,早已冰凉刺骨。
而她的心,却因为少年那句“保护想保护的人”,而掀起了一场千年未有的、无法平息的风暴。